裴子秀蜷在墙角,缩成一团,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裴珩光着膀子,大喇喇地趿着草鞋,二郎腿翘地炉火纯青。
“当啷。”裴子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唬了一跳,实在忍无可忍怒道,“大爷你悠着点,怎么着,这是要数钱数到手抽筋啊?”
裴珩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铜板,顺带嘲讽裴子秀,“我说裴小爷大可不必担心我手会不会抽筋的事儿,你大爷我身体倍棒,还能祸害人间二十年。”
裴子秀白眼。
“哎,在东王府当差就是美,一个月的月钱可是原来开算命摊的三倍。看看,那时候让你杀鹅,没白杀吧?果然有贵人来千里送粪土。”裴珩啧嘴。
裴子秀抽鼻子,“那我咒你赶快死,你死了之后钱都是我的。”
裴珩纵然看不见裴子秀,仍然不妨碍翻白眼。东王府的技术确实不是盖得,做的宝石眼珠竟然连翻白眼这种高难度动作都能进退自如。“小兔崽子没良心,我死了你分分钟就被赶出王府,从此没吃没喝变成孤儿。”
裴子秀恶狠狠地朝自家的瞎子大爷做鬼脸。
“我说裴小爷,不要以为你大爷我瞎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你我相处这么多年,你做什么我都门儿清,别作鬼脸,会长皱纹,以后你就后悔了。”裴珩又拆开一吊钱,桌上叮里咣当响成一团,“还有我说裴小爷,你大可不必担心会不会打雷的问题,这是深秋,排除有道友再次渡劫这种小概率事件,打雷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裴子秀在心里怒道:我才不信。
“爱信不信。”裴珩补了一句。
门外飘来食物的香味,这是变态王爷的晚膳做好了。裴子秀盘算了一下,如果自己能在面瘫侍卫来之前潜进厨房,指不定能揩点油水。
那可是大雁好不好,野味!
但是又害怕打雷,所以应该怎么办呢?
超我和本我经过一番激烈斗争,还是吃货的本能占了上风。
于是悄咪咪拱出被窝准备开溜。
“轰!”
“裴子秀!”
自家大爷的公鸭嗓断喝比雷声更可怕,这是裴子秀一直坚持的真理。然而此刻这二者无独有偶,一起到来。裴小爷脆弱的心理防线噔就断了,嗷一嗓子一溜烟跑进被窝。
“嗯?”裴珩仿佛闻到了珠宝的味道。
顺着味道一路觅过去,裴大爷的脚步停在后门之前。
弯腰,指尖触到一方清凉。
“放手!那是我的!”裴小爷大喝,裴大爷却不是那么好唬的。
指尖飞速在那方宝物之上游走。一连串判断在裴大爷的心头涌现。
嗯,老坑籽料。嗯,内府雕工。嗯,应该是一副蝴蝶佩。嗯,反正不是这小兔崽子应该有的东西。
如是判断形成以后,裴大爷就心安理得地把蝴蝶佩揣进了自己袖子里。
“放手啊,叫出来啊,贼啊!”裴子秀扑到自家大爷身上又扑又咬。
自家大爷如如不动,悠然道,“雷公最讨厌这种不听话的小孩子了。”
裴子秀一溜烟跑回到被窝里藏起来。
裴珩踱到裴子秀被窝边,用草鞋鞋尖戳了戳裴子秀,“小兔崽子,这玩意儿哪儿来的?你偷的还是抢的?”
裴子秀骂,“你丫才偷的抢的呢?想知道是吧,你丫去问雷公啊!”
裴珩挑眉,心说这下就可以心安理得得霸占了。虽说这小子的话不怎么靠谱,不过这混世魔王就算真的偷了别人的也有东王府在上头顶着,这种狐假虎威的好事,不干白不干。
也不用问裴小爷究竟是怎么得来的了,就这小孩儿的傲娇脾性,刚刚没说那就是打死也不会说。
裴珩这才从袖子里摸出玉佩,仔细赏玩。
玉质莹润,绝不凉手。倒是做玉势的好材料。
“东王爷驾到。”然诺的声音隔着雨幕都能辨认出来。
裴珩袖了蝴蝶佩,走到门口跪着,一头正好磕在然诺的鞋尖上。
然诺:……
放着然诺独自尴尬,裴珩倒是一点没受影响,一声“王爷万岁”仍旧是戏腔一般婉转缠绵。
裴小爷白眼,自家王爷的公鸭嗓只有在这时候才能悦耳一点。
东王爷一身夜行服,苦于夜行服没有口袋,于是腰里横七竖八别了一圈折扇。然诺一身蓑衣,一把油纸伞擎在头顶,为自家王爷遮风挡雨。纸伞浞湿,雨珠淋漓。
“长夜漫漫,想裴卿当还未入睡,故来看看。”东王爷笑道。
裴子秀心说来看看你穿什么夜行服,骗鬼啊。还有这才饭点儿你丫睡这么早啊?
“传膳咯。”一声悠长的叫声划破长空,一听就属于一个气血旺盛行动灵活的中年胖子。
东王爷也不管,兀自进屋,占了裴珩刚刚坐过的位置坐了。然诺把油纸伞靠在墙角,默默侍立。门外的吆喝响过四声,东王爷的眼色忽悠悠飘到然诺眼前,然诺会意出门。
那边叫喊声立马打住,门外厨房门口的光晕一明一暗。
然后就看见然诺端着乌木小案,从门口走过,目不斜视。
“笃笃笃。”三声闷响,把裴大爷和裴小爷的注意力都拉回到东王爷这边来。
东王爷丢了权当响板的铜钱,拽出一把折扇抖开。折扇上一朵绿菊含苞待放,地上万顷殷红仿若血洗。画面之上一尺飞红,飞红之下一行唱词写的整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东王爷念道,“这唱词不错,就是字差了点,改日还要让裴卿再给本王写一副。”
“别说一副,就是一万副,让草民写断了手,草民也愿意。”裴珩哈巴狗一样。
“哦,最近不都自称臣吗?今晚怎么又改回去自称草民了?”东王爷阖扇,又捞起一串铜钱在指尖娑摩。
“既然要在王爷的天下里占有一席之地,称草民自然比称臣更有意思。”裴珩服服帖帖地跪在地上,“所谓天下者,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好一个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东王爷语气犹是波澜不惊,“便凭这一句,本王就可以治卿一个大不敬之罪。”
“王爷不会治草民之罪,王爷夜访草民,是有求于草民。”裴珩膝行到羽弄风面前,伸手探到羽弄风的脚踝,指肚发力轻轻按摩。
“若本王说不是呢?”东王爷微微眯眼,另一只脚蹬在裴珩背上,权当脚蹬。
裴珩温驯地挺起背,按照人体工学原理让自家王爷踩得舒服些,“那王爷便是自欺欺人。王爷别忘了,草民的老本行,可是半仙。王爷所想,草民全都知道。”
羽弄风玩味,“那便说来听听。”
“王爷可是想连夜赶往柔然?”
“何以见得。”
裴珩手指顺着小腿的肌腱向上寻觅,顶在足三里之处反复按捏,“今日下午王爷与臣一道玩水,突然停下,把铁胎折扇抛到了空中,向来是有什么异变。草民挺着鼻子嗅了半天,也没有察觉到地上有什么情况。那么这个让王爷挂怀的事情,自然是在天上。”
“说下去。”
“天上有什么呢?日月星辰。王爷一向不信天象,若是日蚀月蚀之类,一者草民自然也能感觉得到,二者王爷也不会被唬到把铁胎折扇仍上天这种地步。那么如果不是日月星辰五星七政,那么天上还能有什么呢?”
指尖节奏一滞,配合着话语的节奏连带着也是一停。
许久才勾唇道,“有人。”
东王爷不知可否,踹裴珩一脚让他继续按,别停,“那裴卿认为有什么人呢?”
“朱怀。”
羽弄风笑意盎然,继续摆弄手里的铜钱,“怎么知道的?”
裴珩四指合拢,在东王爷膝盖内侧使劲一压,“若是我告诉了王爷,那我裴珩也不能自称半仙了。”接着说,“朱怀光天化日之下从东王府的天上飞过去,可是大大藐视了王爷的权威。不过朱怀这么着急又是干什么呢?王爷自然会想,朱怀飞的方向是西北方……”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本王自然会想到是解药出了问题,朱怀是赶往柔然确认。”
“王爷圣明。也有可能是朱怀后悔把解药的所在透露给王爷,准备去转移解药。不管是哪一种,王爷都会提前这次楼兰之行的日程。”
“那你怎么就认为本王不会觉得这是个引诱本王上钩的陷阱?”
“朱怀告诉王爷解药在西北,这本来就很象是一个陷阱。”
羽弄风大腿缓缓加紧,把裴珩按在地上。裴珩乖乖松手,王八一样大字型趴在地上。
“王爷向来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更何况此事又事关……”
“事关什么
然诺大步走进厨房,“都按王爷说的做了,接下来是该选一个替身了。”
东王爷于是含笑转向一旁冷眼旁观的裴小爷,把裴小爷吓得浑身一毛。
“裴小爷,本王眼下正有一桩好事,还望小爷屈尊拨冗配合本王。”
“哼,变态王爷你永远都别想收买我!”裴小爷大着胆子朝羽弄风吼。
羽弄风哦了一声,遗憾道,“这么说本王买的十车糖葫芦只能拿去喂狗了。”
裴小爷眨了眨眼。
“还有三十斤白糖,五十斤红糖,还有特地从洛阳请来的糖人儿师父,特地从扬州买来的蜜汁叉烧包,然将军……”
“且慢!”裴小爷连忙伸手,羽弄风恍若惊讶,扭过头来,“怎么?”
“嗯……那个,我想了想。我大爷这快一个月了也是蒙王爷照顾,如果我不帮王爷做点什么也是于心有愧,那啥,……”裴小爷面红耳赤,“如果我答应了,糖葫芦能翻倍吗?”
“自然,糖葫芦管够。”东王爷扬眸,“裴小爷这是答应下来了?”
“那个……我总得知道是什么差事吧。”
“不仅不脏不累,而且无比风光。”东王爷甩了手中的铜钱,“每天躺在本王的床上,拉上帘子,睡觉。每天吃天下第二好的伙食,享受万人的磕头。”羽弄风悠然说完,用大拇指把一个铜钱弹上天去。
“那啥,我只想吃糖葫芦,不用还让我享受什么万人的磕头。”
“要么既要糖葫芦,又要磕头,要不全都没有。”东王爷不容置疑。
“真的不能通融通融吗?”裴小爷贼心不死。
“不能。”羽弄风轻飘飘道。
“成交。”裴小爷腆着脸答应。
“可以,以后裴小爷就只用呆在本王的床上就好了。本王有心腹侍女,一天三顿不缺裴小爷的,只是裴小爷别养得太胖,再真的吃坏了身子。在本王不在的时候冒充本王,这便是你裴小爷的任务。”
搞定了裴子秀,东王爷转过身来,脚下一松,裴大爷泥鳅一样滑出身来。东王爷笑意清浅,“怎么?按够了?”
“王爷身体康健,本不用草民揉捏,是草民日日画蛇添足。”笑得媚然之极。
“画蛇添足什么的,倒也不是。本王倒是觉得你这个蛇脚画的不错,还希望裴卿日后再接再厉。”然诺递来汗巾,羽弄风接了擦手,“有话要说?怎么,你觉得让你大孙子当本王的替身是折辱了他?”
“草民不敢。只是如若王爷需要一个替身,王府上下那么多人可以随便寻找,何必找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如此一来身形不便,二来裴子秀也不能替王爷处理政务,这起坐接物,万一暴露……”
话说到一般便被羽弄风打断,“其一,王府上下人人相互熟稔,若是本王找了王府的差役,那王府中凭空少了一个人,王府上下人等自然有所猜疑。其二,王府正厅中的下人都是本王的心腹,只要裴小爷不出门去便没有任何露馅的风险。况且本王说病了,还真没有哪个有天大的胆子敢硬闯本王正堂的。怎么,裴卿还有疑虑?”
裴珩媚笑着凑近东王爷,伸手要去捏东王爷的肩膀。羽弄风把手巾甩给裴珩,“怎么这么没规矩,刚摸完本王的脚,又来捏肩。好好洗了手再来。”
“遵命。”裴珩诺诺地往后退,刷一下撞到了身后的然诺。然诺闷哼一声,刚要避开,掌心却一实,低头一开是一卷小纸条,伸开来开之有一行小字,“帮我。”
然诺满脸黑线,感情这打瞎子是随身带着各种小纸条啊。回头看时裴珩已经活蹦乱跳地去找水洗手了。
还有就是这瞎子心还真大,我跟你素日无恩无德,凭什么就要我帮你。
“怎么?”羽弄风把手中折扇按回到胯间的锦囊中,扭头朝然诺。
然诺撇嘴,不过还是问了一句,“王爷为什么偏偏要裴子秀做替身?”
东王爷饶有兴致地瞥了然将军一眼,“哦,然将军,本王可是从来没有教过你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啊。”
“属下多嘴。”然诺自觉失言,慌忙抱拳。
“也罢,怕是刚刚裴珩给你塞了什么小纸条吧。最近裴大瞎子在努力适应自己的眼罩,写了各种各样的小纸条带在身旁,最近王府有很多环卫工人来给本王举报说王府的纸屑污染程度大增,要本王严惩首恶。”
“王爷明察。”然诺乖乖把刚刚收到的纸条递给东王爷。
羽弄风结果纸条,用指关节细细碾平,悠哉道,“这裴半仙最近的书**力又是见长,没想到写小纸条也能练功。以后可以让裴半仙多多写点卷轴扇面让人拿到街上卖。等到李迟然断了本王的官俸,本王有了这一进项,也不至于饿死。”
然诺刚要说话,被羽弄风打断,“话说回来,裴半仙爱孙心切,也是可以理解。不过我那刚刚两个理由也确实唬不住人。”羽弄风信手把手中的生宣纸卷丢进炉火里,顺便烤火,“不过本王确实有个理由,这个替身非裴小爷不可,等以后有机会了,本王再告诉然将军不迟。”
然诺噤声。
裴珩欢呼雀跃地从门外进来,却仿佛忘了刚刚的事儿一般,问王爷道,“王爷,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东王爷好笑地转过身来对着裴半仙,“哎哟,本王什么时候说过本王要带裴半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