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单手撑伞，沿着庆田主路的分叉口小跑找人。
他给Power发了个实时定位，将快没电的手机黑屏，拨号界面已经停留在110上，确保发生什么事能第一时间报警。
这条路很偏，谢晏从前没来过，讨债的人把纪星然单独叫到这边，对这里肯定比他熟悉得多，再加上人多势众，他不确定能不能带着纪星然全身而退。
思绪混乱间，谢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马路对面是汽车中转的加油站，值班室黑着，没有亮灯，前方左拐只有一条狭窄昏暗的小巷，杂草丛生，他加快速度，有预感般的往前跑。
心跳一下接着一下踊跃跳动，连同血液也翻涌沸腾，谢晏听见里面隐约传来一些窸窸窣窣，仿佛是衣料摩擦的动静。
转过身，他只看到了这样一副画面——
巷子尽头处，衣着单薄的少年已经浑身湿透，他单膝跪地，周围横七竖八的倒了几个醉醺醺的男人，看上去早就不省人事。
说不震撼是不可能的。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少年，面对讨债的醉鬼居然敢一打五，还游刃有余的打过了。
脚边的塑料垃圾桶被谢晏不慎踢翻，他霎时浑身一僵。
这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还是太过明显。
应激反应下，少年猛然抬眼，纤细手臂上的青筋一瞬显露，是即将再次暴起的前兆，他望过去的视线朦胧，似乎看见了谢晏，又似乎没看见。
或许是谢晏在雨中打着伞，也没有第一时间过去把他踹翻在地，过了片刻，少年终于辨认出他和这帮人不是一伙的，撤了那股冲上去拼命的劲。
他的指腹掐紧往外渗血的校服外套，用力到泛白，垂下头不要命地喘着粗气，压着嗓子说：“稍等。”
给我五分钟。
四周寂静，空气沉默，这里离繁华喧嚣的市区很远，像荒芜的坟场一样安静。
少年的声线冷漠，距离感很强，却又带了点藏不住的少年音，青涩稚嫩。
坏掉的路灯一明一灭的闪烁，谢晏和他隔着一条偏僻小巷遥遥相望。
“纪……”话到嘴边，谢晏默默换了个称谓：“同学，你没事吧，需要我做什么吗？”
伞下，谢晏看不清他的脸，纪星然却闻声在原地愣了很久。
一道闪电刹那间照彻黑夜。
雨水淅沥落下，纷纷打在纪星然瘦弱的肩膀上，也打在粘腻潮湿的泥土地上。
纪星然不确定地、像生怕惊扰了这场梦一般轻声开口：“谢晏？”
谢晏准备走近的脚步骤然顿住，心底轰然一震。
他认出来自己了？
他居然能凭借一句话认出来自己？
谢晏平时可以很自恋的在基地里跟每个队员开玩笑，说一句只要玩这个游戏的人都认识我，我那么厉害，那么有名，怎么可能有人不认识。
但当纪星然真的叫出他的名字，那种奇怪到心头发涨的感觉却叫人无法描述。
他忽然想起老严和那两个女生的话，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谢晏撑着伞慢慢朝纪星然走去。
距离一点点被拉进，大概是没力气再站起来，少年还单膝跪着，肮脏的泥土星子溅了满身。
于是这把并不大的伞在风雨中悄悄向少年倾斜，谢晏半蹲下来，把风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决定装傻到底：“你认识我？”
冷冽好闻的木质香气将他包裹，纪星然侧身看着肩上的衣服，指尖轻颤地抓住风衣一片衣角：“认识。”
“你怎么会在这？”
谢晏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伸手把他扶起来，纪星然瑟缩着往后退了一下，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沾了一片血渍。
血腥味很浓很重，看来还是伤到了。
“受伤了？我先送你去医院吧。”他不甚在意地擦了擦，拿出手机叫车，把伞递给纪星然，顺脚踢了下地上倒着的那群人：“他们怎么……”
纪星然接过伞，他清澈的眸光很淡，在明灭的灯光下却亮得惊人，闻言只是认真地看着谢晏的动作，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地上的人。
谢晏见他不想多说，长叹一口气。
他目前不能插手纪星然家里的私事，不然按他的性格，早就报警把这几个不知死活的酒鬼抓了，再跟家里打声招呼，以胁迫恐吓未成年的罪名关个小半年。
等到出来的时候，说不定纪星然已经同意进ASS了，这帮蠢货再想找事就得问问他同不同意。
车窗缓缓升起，去医院的路上，谢晏还在思考怎么不动声色的处理掉来找纪星然的这帮麻烦鬼。
十字路口红灯转绿，司机一踩油门，他惯性后仰，头撞了一下背后靠枕，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在多管闲事。
谢晏不怕麻烦，更不怕招惹麻烦，但他很少在多次碰壁的情况下，还这么有耐心的去做一件事。
车上没人开口，纪星然也安静地坐在那不说话，谢晏余光瞥了眼纪星然，还是决定主动跟他套近乎：“怎么称呼？”
不知道是不是谢晏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句话说完以后纪星然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
“纪星然。”
谢晏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自觉十分识趣的没问纪星然为什么会被那帮人缠上：“那我叫你小纪同学可以吧？我看你身上穿的是天行的校服，你在天行上学？”
纪星然垂眸看着身上沾血的衣服，过了很久才回：“嗯。”
也没说是回答的哪个问题，谢晏习惯了他的冷淡，直接默认两个全部肯定。
“我高中也是天行一中的，不用叫的那么生分。”谢晏循循善诱：“叫学长就可以。”
纪星然身上还搭着他的风衣，侧过头没说话。
“不过你是怎么认识我的？我在学校应该没这么出名吧，难道你也玩某四字游戏？虽然我在某四字游戏里是挺有名气的，但是……”
“演讲。”纪星然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他的话：“我在台下。”
谢晏皮笑肉不笑：“原来是这样啊，那我们还挺有缘。”
这都没把他诈出来。
玩第五人格真的这么丢人吗？
被RT和ASS抢着入队做替补，又是榜上有名的屠皇，代过的单子数不胜数，玩游戏玩到这种登峰造极的地步，也不至于难以启齿吧。
纪星然看向他，语气并不算客气：“在那里遇到我，应该是你倒霉。”
他在试探谢晏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这。
这条路背靠废弃加油站，荒无人烟，就连饿了三天的耗子都不来这的垃圾桶偷东西。
一个杀人抛尸都要等到尸体臭了才能发现的地方，谢晏天神下凡一样，说恰好路过遇到他，没人会信。
谢晏假装听不懂弦外之音，只顾埋头装傻充愣：“怎么会是我倒霉？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吗，遇见即是缘分。”
“你知道的，我来天行演讲，结束以后刚好……雨中漫步到这里来了，碰巧看到你被一群人围着，想过去帮忙，没想到你一个人就解决了。”
这谎也太难撒了。
撒了一个谎，就要用第二个谎来圆。
谢晏结结巴巴的说完，想给自己一拳晕过去得了。
在这啥几把胡扯什么呢？
但如果告诉纪星然其实教练已经把他查了个底朝天，还派自己来试探他有没有打职业联赛的打算，纪星然大概下一秒就会跟他翻脸。
还很有可能把他当变态跟踪狂也打一顿。
谢晏不想鼻青脸肿的回基地，正头脑风暴的思考如何圆谎，只见纪星然垂眼盯着那把靠在谢晏膝边的伞，淡淡开口。
“这把伞，好像是我的。”
一句话杀死了比赛。
车窗外的雨停了。
谢晏七上八下的心也彻底凉了。
他当时为什么要拿伞？
雨又不大，淋着找人就行了，手怎么这么欠。
手机振动一声，谢晏抽空瞥了一眼，是田园和Power发来的消息，还有几个未接电话。
Power：【哥你这个实时定位怎么在中心医院啊，你不是去演讲了吗？出什么事了？】
Power：【收到请回复111。】
广东下小雨：【1】
广东下小雨：【另外，叫田园准备给我收尸。我一世英名都毁在……算了。】
Power：【？】
市中心医院到了，一阵冷风吹过，纪星然拉开车门：“谢谢。”
谢晏黑掉屏幕，厚脸皮地跟着下车了。
他在坦白跟装糊涂之间选择了前者，面色诚恳道：“抱歉。”
“你先做个检查，看看身上有没有其他隐藏的伤口，剩下的我一会慢慢跟你解释。”
纪星然怀里抱着衣服，神情怔了下，似乎松动一瞬，然后冷漠拒绝：“不用了。”
“给个地址，衣服洗好了寄给你。”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谢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理纪星然的话，半强迫的扯着他手腕往医院里走，上了电梯直接按下十三楼的按钮，坚持要拍片子。
谢晏并没思考纪星然一个一打五没落下风的人怎么就让他这么轻松的拽着走了，像个无赖往电梯内侧上一靠：“衣服以后再说，先跟我把检查做了。”
万一有个什么软骨质挫伤什么的，他更没法给田园交代。
纪星然浅淡如水的目光凝在他拉住自己的手腕上，欲言又止，最终沉默下来。
检查的时候谢晏在一边仔细看着，反复确定他身上都是些皮外伤，没真的伤筋动骨，腰腹处的大部分血还是对面的。
行吧，这小孩是真的能打。
以后不能随便招惹他。
两人在处理室相顾无言的等了会，护士端着瓶瓶罐罐进来，打破了诡异的气氛。
她摘下口罩给纪星然简单上了药，顺带交代一旁的谢晏：“高中生打群架了？伤口倒是不深，但是刀伤一定要注意别感染了，这几天别给你弟弟吃辛辣刺激的东西，作息正常。”
谢晏默念了一遍：“好的，但他不是我弟弟。”
护士伸手重新戴好口罩，想起来这是肛肠科，表情见怪不怪，把沾了血的棉签扔进垃圾桶：“哦，那照顾好你男朋友。”
谢晏：“……”
纪星然：“……”
门被关上，谢晏认命地叹了口气：“实在抱歉，我也不知道最后一项怎么做到肛肠科来了。”
纪星然没反驳护士的话，他一只手轻轻按着绷带，轻声问：“你想说什么？”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纪星然缓缓开口：“找我？”
“你别误会。”谢晏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跟踪你，是校方邀请我来天行演讲，后面你同学告诉我你被校外的人叫走了，我怕你有危险，就跟着来了。”
纪星然垂下鸦羽似的眼睫，肩膀关节后知后觉上涌的疼痛感让他脸色有些微微发白，他安静地坐着，未置一词。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白炽灯下，谢晏的眼角眉梢染了几分真切的笑意，他再次蹲下身，姿态很谦卑，完全没有任何优越感，甚至是以一个稍微仰视的姿势弯着眼眸对纪星然说。
“我是谢晏，ivl职业联赛战队ASS的现役屠夫。”
而他展现出的诚意似乎远不止这些：“我在大神观战看过很多次你的对局，应该是你接的一些单子，抓人控场思路清晰，博弈稳健精彩，处理四黑运营局游刃有余，实力不输许多ivl的现役主屠。”
“之前听教练说，RT的经理也找过你，被你拒绝了。”谢晏夸完人笑了笑：“其实我也挺怕被你拒绝的，所以想先找一些机会和你混熟，等关系近了再和你聊这件事。”
他有些歉意道：“不过目前看来，好像还是被我搞砸了。”
墙上的钟表滴答滴，跟随心跳同频共振。
“我以ASS战队的名义，真诚的向你发出邀请。”
“你可以不用急着回答，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拒绝RT，但我可以保证，ASS的替补工资绝对是全ivl职业战队里最高的。”
谢晏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一个月一万三，现在很多队伍的首发工资也不上万呢。”
尾音稍稍上翘，看起来这件谈资让他十分得意。
这副小狐狸装精明打算盘珠子的模样被纪星然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没有原因，我对打职业没兴趣。”
“只是没兴趣？”
纪星然又没声了。
谢晏并不失落，他早就预料到纪星然不会轻易同意。
“小纪同学，我大概清楚你家里情况不太好，有很多牵绊，也有很多需要瞻前顾后的地方，但你所有的担心，ASS都可以为你提供解决的方案。”
纪星然：“你知道？”
谢晏颔首。
聊到这他还有点心虚。
他总不能说，是的我们经理早就把你开了个底朝天这种话吧。
“你也不用太有压力，哪怕真的拒绝我也没关系，就算成不了队友，我们还可以成朋友啊。”
谢晏稍一挑眉：“要真说起来，我还是你学长呢。”
他体贴地给纪星然时间思考，起身往旁边的凳子一坐，岔开话题：“你怎么想到报考天行？这破地的学生食堂那叫一个应有尽无，打饭阿姨手抖就算了，鸡腿好像有臭味，不知道被多少蟑螂啃了，我还听说有人在手抓饼里吃出来老鼠头。”
纪星然明显是在听他说话的，却没回答他的问题。
谢晏看他出神也不生气，拿联赛常用的工作号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
此时此刻，他看着这个纯黑头像只觉得无比畅快顺眼。
重大进展，功夫不负有心人。
谢晏对此得出一个结论。
还是得诚实，诚实最重要。
已近十点半，纪星然还要回住院部照顾家里的老人，他本人不方便开口，谢晏便主动提出离开，不再耽误时间。
他拿起风衣走到门口：“衣服我带回基地洗了，你好好考虑，想好了可以随时找我。”
门把手被他握住下拉，吱呀一声。
纪星然背对着他，忽然没头没尾道：“因为……喜欢天行的校训。”
谢晏动作一顿。
他记性不算好，但天行一中的校训例外。
每周一国旗下讲话，谢晏数不清自己对全校师生讲了多少次这句话，后面洋洋洒洒紧跟着从网上摘抄的两千字忏悔书，尽管他本人毫无检讨之意。
那时老校长耳提面命的叫他好好表现，不为他成绩多出色，起码少翻墙逃课去网吧。
谢晏慢悠悠回身笑道：“那小纪同学很有品味啊，我也很喜欢天行的校训。”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不重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chapter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