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白夕。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何其可笑。我不是白夕,却是养着白夕的一滩烂泥。在涌入脑髓的记忆里,我捕捉到了一个片段。五百年前,刚刚出生的我被选做了白夕的温床。白夕的师父将她脆弱不堪的灵魂注入了我的身体,又交给姑姑抚养:“时候到了,白夕自会醒来。”
我一直奇怪,我辛辛苦苦修行五百栽,却没什么结果。我虽天资愚钝,但五百年的时间,也该有个子丑寅卯了。现在我才反应过来,我所有的修为,都成了白夕的养料。
她是种子,我是为种子提供养分的烂泥。
我这一生,从出生到死亡,都是为她复活做准备的。
现在,她醒了,我也该去死了。
宫里四处都点上了灯,远远看见稀稀疏疏的亮光。连绵起伏的宫墙将灯光揽入怀中,登上高阁楼宇,脚下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纷繁杂烁,像宫盘里倾下的万颗东珠。
大宴设在庆丰殿。
白夕到的很是时候。宴会开始不久,略过了一片冗长的致词,又结束了先前的小菜。灼渊的新晋宠妃红菱正在一放芙蕖池中起舞,因其曼妙舞姿,看的众人心神荡漾。
灼渊对这个红菱十分中意。虽说才刚刚入宫不久,但已经连晋三级,一时间风光无二。更有传言,说前段时间离宫出走的海晴公主正是因为与红菱起了争执,但灼渊却站在红菱这边,将海晴公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这舞蹈杂糅了东夷与西寒的民俗,取各方之长,优雅豪放并存,红菱跳出来十分夺目,一众人看的直擦哈喇子。白夕恰巧经过这里,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红菱,居然与她有七分相似,所以白夕在众目睽睽之下现了身。
歌舞骤停。此时红菱在一众舞姬的烘托下摆出一个仙女散花,正欲撒花瓣,白夕就稳稳当当的浮在了她头顶上方。
红菱一惊,手里的花篮啪嗒一声落进池塘里。
众人的眼睛在红菱与白夕身上转悠,一时间难分你我。白夕对红菱笑笑,道:“莫怕,我只是路过而已。见你与我长得如此相似,所以下来看看。”说罢,她轻轻一挥衣袖,芙蕖池里的花篮飘了上来,落入白夕手中。白夕将花篮递给红菱,道:“给你。”
红菱一张脸乍青乍白,嘴唇哆嗦道:“谁与你长得相似了!你这无耻的女人!这是我的脸,你算个什么东西!”
白夕微微皱眉:“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说话。”说罢,又挥了衣袖,红菱凌空飘起,几个起落一头扎进了池塘。白夕悠悠跟上,又将花篮抛起,粉色花瓣袅袅落下。
总算是完成这个撒花瓣的动作。
身后一片人目瞪口呆。
白夕正欲离去,身后却响起一个十分惊喜的声音:“仙、仙子?”
入眼的是一个明黄色衣裳的男子。黄袍加身,冕旒垂目,正是灼渊。灼渊伸出手,想揽住白夕。
白夕皱眉,后退两步错过他的手,道:“我不认识你。”
灼渊疾走两步,又窜到白夕面前,一张脸涨得通红:“仙子,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我是灼渊,我等了您三年。”
听罢此话,白夕再次看了他一圈,诚恳的摇头道:“可我还是不认识你。”
灼渊身形晃了晃。
白夕又道:“你认识秦岸么?我在找他。”说着比划道:“他喜欢穿黑衣,腰间总别了一把黑色的剑,总是阴沉着脸。”
灼渊刚刚亮起的眼噗嗤一声灭了。
“我在找他,我找了他很久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哐当一声脆响,秦岸出现在白夕身后,他手里执着的酒杯落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淌出一片悲伤的泪来。
“白、白夕?”
白夕回头,莞尔一笑:“秦岸,我找了你好久。”
灯光朦胧摇曳,微微跳动。黯淡的光打在白夕脸上,她眉眼的喜悦缓缓绽放。有风刮过,吹散墙角的花瓣。白夕轻轻一跃,就如同这蹁跹的花瓣一般,跃入秦岸的怀抱。
她说:“秦岸,我找了你好久。”
秦岸的眼中掠过一丝迷惘,却伸手揽住了她:“你、你是乔乔,还是白夕?”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顾奕死死地盯着相拥二人,眼中燃起滔天的火焰。他一把抓住白夕的胳膊,厉声问道:“你是谁?把乔乔还回来!”
回应他的是白夕拂袖一挥。顾奕忽地从地上腾起,落入前方的芙蕖池塘。
白夕回过头,将脸贴在秦岸的胸前,低声道:“秦岸,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白夕,我是白夕呀。”
秦岸痛苦的摇头,又微微点头,眉目间全是苦楚:“我知道你是白夕,可你所说的那些,我都不记得了。”
白夕从秦岸的胸前抬起脸来,微笑道:“没关系,我帮你想起。”
脚下燃起摇曳的火焰,火舌顺着衣服燃了上来,将二人团团围住。火光冲天,形成一道屏障,旁人近身不得。
“火!将军着火了!”
太监们立刻冲上去灭火,一桶桶水倒上去,却连秦岸的衣摆都没打湿。此时这火已经将他团团围住,发冠被融化,一头黑发随风飘荡。火舌舔舐到腰间时,秦岸随身携带的黑剑猛地发出森冷的蓝光,将这火压了下去。
秦岸迷惘的眼中升起了一层浓雾,目光涣散。他垂眼望着白夕:“我以前伤害过你,对吗?”
白夕不语,秦岸兀自抚向她的黑发:“你很恨我,对吗?恨的想杀掉我,是吗?如果杀掉我能让你解恨,那请你动手吧。”
白夕捁住秦岸腰的手抖了抖,很快生出更大的火焰来。
秦岸垂下头去,衔住了白夕的唇。
滔天的火焰中,二人印下一吻。
灼渊面色发白,扶额悲怆,身旁的小太监赶紧有眼色的搀住他。一旁的顾奕刚刚从池塘爬起,浑身湿透,乱发遮住了他的脸庞,看不清表情。
只有一个人,浑身发抖。
那便是锦绣。
冷风冷雨,吹得她一身血气都凉透了。锦绣环顾四望,发现所有人都盯着她。
所有人都在看笑话。看她的驸马如何深情拥吻别的女人,看她如何应对现在这个场面。他们甚至期待她像寻常村妇一般暴起。
不能慌,不能乱,不能辱没她的身份。许久以后,她朝那拥吻的二人冷冷吐出两个字:“放肆!”
语调没乱,神情没恍,没有辱没她高贵的身份。
锦绣一挥衣袖:“来人,把他们给我分开!”
两旁的侍卫鱼贯而上,却被屏障挡住,连身都近不得,只能挥刀空砍。不过这也引起了白夕的注意。她从拥吻中醒来,微微抬起眼皮,一挥袖,锦绣只感觉身体被一股力量吸了过去。待她反应过来时,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稳稳当当的被扣在白夕的掌间。
白夕阴测测的笑道:“锦绣,好久不见。”
锦绣被提到了半空中,双脚离地,珠钗首饰落了一地。
“三千年不见,你依旧如此让人讨厌。”
锦绣的双脚扑腾,喉咙里却挤出几个字来:“秦岸、秦岸……”
白夕冷笑:“他现在是听不见你的声音的。放心,等我杀了你,就让他下地狱去为你陪葬。”
锦绣艰难的摇头,依旧眼巴巴的望着秦岸:“秦岸、秦岸——”
白夕侧头,嘴唇微微抿起道:“叫秦岸作甚?来救你吗?还是让他持着玄铁剑再刺我一次?锦绣,初时见你你便最喜欢做出高傲的模样,那时我便知道你不喜欢我。准确的说,应当是你看不起我。身为天生神族的你自然看不起我这种蛮荒小妖,后因为秦岸,你又更恨我入骨。”
锦绣惊愕的望着白夕。白夕这才想起,转世为人的她已经喝过孟婆汤,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不记得就不记得罢。你要记得,我是你的仇人,那就够了。”
说罢白夕挥了衣袖,锦绣立刻被扔出去七八丈远,砸在大理石墙上才停下来。锦绣吐出一口血,刚刚爬起来却又被白夕一脚踩在胸口上。白夕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不求饶吗?”
锦绣擦了一把嘴,冷笑道:“按你的说法,前世我是天生神族,而你是蛮荒小妖。既然这样,我堂堂神族怎会跟你这低贱之人求饶?”
白夕缓缓点头:“很好,这才是我认识的锦绣。”
白夕拎住锦绣的领子腾空一跃,又跃到了大殿中央。先前热闹非凡的大殿此时仅有几个人,大多都被灼渊遣散了,此时留在原地的仅有几个侍卫,还有执意不走的顾奕和恍然失神的秦岸。
锦绣一身狼狈的被白夕丢在了地上。白夕正欲动手,灼渊上前求情:“仙子,请您原谅锦绣吧。”
白夕微微侧头:“她是你何人?”
灼渊道:“她是我亲妹。”
白夕顿首:“既然是你亲妹,那你求情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若这样,我正准备扒掉她的一身皮。既然你是她兄长,那就劳烦你代为受过了。”
灼渊脸色大变,后退两步。白夕笑道:“怎么,不愿意?”
灼渊结巴道:“仙子,您这刑罚也太……”
“太什么?太残忍了么?”白夕上前两步,嘴角携着冷笑:“既然你觉得残忍,那被扒皮者怨恨当初扒掉他皮的人也是理所应当的吧?你们这些人呀,连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就满口的原谅、原谅,果真是虚伪无比。”
灼渊的脸乍青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