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他转过长亭水榭,走过最热闹的安言堂,再经过几处富丽堂皇的阁宇,来到一处的荒僻的柴房。
温杳起初不懂他为何要来这儿。直到与他一起进了缺角褪色的门,才反应过来,原来这破败荒僻的柴房竟是他的住所。
屋内卧着一只犬,那是一只其貌不扬的黄色小犬,瘦脱得只剩一层皮。灰扑扑的毛发应该许久未曾料理,黑不溜丢的尾巴上依稀看得出有一撮白色的毛。
一见江沉流进来了,连忙摇着尾巴贴上来,喉间发出嗷嗷的愉悦之声。
过了一会儿,好像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黑色的鼻子对着温杳的方向反复拱起。狗躯一震,突然弓起身子,对着空气一阵狂吠。
温杳不由有些尴尬。抬手施了个法术,将自己的气息掩盖住。
江沉流只以为它是饿得狠了,平静道:“以后别来找我了,没东西喂你。”
嘴上是这么说着,温杳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饼。
经过方才的一番闹剧,这块巴掌大的冷饼早已碎得不成样。
他将其中勉强能成型的饼块挑出来给小黄,自己则把剩下的那些干屑都吃了,半点也舍不得浪费。
空气中陌生的气味骤然消失,小黄终于放下警戒,低着头吃东西去了。
温杳心中五味杂陈,看得难受。别开眼去打量起屋中的摆设,但见柴房中大半地方皆被柴木所占,只有很小一方空间容得他自由摆放。
屋中简易得很,一张他自己打造的木案,案边置了只小木凳。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大件儿了。
连张床也没有,也不知道他晚上怎么睡的。
温杳轻叹。一路走来,她明明看到宗门空置的房间不止一处,却宁愿空着,也不愿给他一席容身之地。
罗隐宗的冷漠,竟苛刻至此。
一人一狗三两口解决了一日的口粮,小黄乖巧地贴在江沉流脚下。
再看那少年,坐在屋中唯一的木凳上。乌眸蒙尘,如囚笼中的困兽,望着某个方向缄口不言。
温杳顺着他的目光向木案望去。
只见案上齐整地堆叠着几本书,最上面一本是《炼气窍谈》,想来也知道下面的几本应该也是修炼相关的书籍。
卷曲泛黄的封页彰显了老旧的年岁,破损的书页上满是精心修补的痕迹,看得出书本的主人极为爱惜。
江沉流左眼的眼角下横着一道寸长的血痕,整只眼睛肿到睁不开。
无暇去管这些,他睁着另一只眼,瘸着腿费力在屋中翻找着。
许久,翻出一只火折子。点燃火盆,将案上的几本书一股脑地扔进去。
书落进火盆的一刹那带起一阵劲风,吹得火光四溅。噼啪的燃烧声中,直上的黑烟熏得他眼中发涩。
自他有记忆始,他便已经受宗主恩泽,在罗隐宗安身。
因他没有灵根,不能修炼,久而久之就被打发来柴房,做了杂役。
他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宗主破格将他留在宗门,免他颠沛之苦已经是恩赐,他没有资格再要求更多。
那时还小,他并不知道“没有灵根,不能修炼”是什么意思。许多事他都想得太简单,一坚持就是许多年,认为只要自己不放弃,终有一日会得偿所愿。
而如今再回首看看这些年的自己,简直愚不可及。
【没有灵根,便是偷听再多的课,也无异于炊沙作饭、钻冰取火。以后莫要做这等无用之事。】
陆信的话犹在耳边。
火光映照在他苍白孱弱的面容上。
乱风从漏风的门窗中溜进来,吹得他迷了眼。
他放任火盆燃烧,倚靠在角落里闭上了眼睛。
早该放弃的,早在他们告诉他自己并无修炼资质的那一年他便该放弃。
他该认清现实,不该相信那些可笑的圣人之言。坚持并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反倒会将人衬得愚不可及。
过往年岁中他所做的那些从来不曾有半分意义。他的人生一眼便能望穿看到底,即使他再不甘也只能止步于此。
他想起今日帮了他却不愿告知他身份的那人。
自己竟有一瞬的妄念,以为是她来了。
怎么会是恩人呢?江沉流苦笑。
想必那人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们看厌了他被欺/凌时的无趣反应,因此想出了新的花样来愚弄他。
他们想看到他因为别人一点的施舍帮助就摇尾乞怜的落魄模样。
说不定,自己站在廊角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等一个答案时,他们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偷偷地耻笑他。
否则,他实在想不出罗隐宗里有谁会帮他,又为何要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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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从破损的门缝中溜了出去,趴守在他门前。
过了好一会儿,确定他已经睡熟了,温杳才敢有所动作。
赶紧拂袖熄灭了火盆,将已经烧成灰烬的书本复原,放回案上。
紧接着上前查看了一番江沉流的伤势。
眼睛浮肿得厉害。身上大大小小淤青伤痕遍布,尤其以腿伤最重。她从灵戒中拿出一瓶药油,轻缓地从他的眼角开始擦起。
气运被夺之后的他,竟连炼气的门槛也没摸着,到现在也只是个不能修炼的凡身。
年幼懵懂、怙恃俱失,还不能修炼。想来也知道日子不会太好过,却没想到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恶劣。
替他处理完伤势之后,温杳骈指搭上江沉流的脉。
“果然如此。”江沉流的灵海中有一棵枯朽的灵木。本有凌霄之势,却已成死木。
怪异的是,他身上还被人施了障眼之术,合体期以下的仙修都只能测出没有灵根的结果。
她还是来迟了。此时男主的灵根不知已被谁毁去,此生和仙修已是无缘。
温杳的眸光拂过少年睡梦中紧蹙的眉头,暗叹一声。
世间三千疾,唯心疾最是难解。
若信念足够坚定,纵有千难万阻也能闯出路来。可若连心底最后一丝信念都熄灭了,就算佛祖来了,也救不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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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戒里正好还有一株旧梦草。她犹豫半晌,还是拿了出来。
右手指腹轻轻一捻,灵力流转间,一道淡金色的光幕缓缓铺展开来。
光幕如水波荡漾,少年的旧事尽数在她眼前铺开。
她隐起雁翎刀,向前两步走入他的前尘。
命运的齿轮倒转回江沉流七岁的那年。
风雪初歇,天光微白。
彼时他还未长成如今的孤傲冷淡模样,瘦小的身子藏在后山一隅,双手红肿,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柄粗糙的小木剑,生涩地舞着剑诀。
寒风割面,雪粒砸在他通红的脸颊上。他却像是感知不到冷,咬着唇一遍又一遍地挥舞木剑,脚步踉跄却不肯停下。
“昨日我在山下淘来的桃木剑怎么不见了?”
“我昨晚看到小废/物在河边练剑来着,手里拿的便是木剑。”
“那定是宋师弟的剑,我就说那傻子手脚不干净,定是进屋收夜香的时候被他偷了去!”
一群人气势汹汹找到江沉流,宋旧林傲气地站在一旁。几个小跟班便齐齐上前按着他,压得死死的,不让他动弹分毫。
宋旧林施法砸破冰面,将江沉流按进冬日寒冷的水缸里。
那些人冲进他的柴房一阵乱翻,搜刮出一本粗糙的木剑。
“咦,不是宋师弟的剑?”那弟子嫌弃地撇撇嘴,他将木剑掰成两截掷于地上,顺带又踩上几脚。
宋旧林作为宗门内家世最优、一呼百应的小师弟,他招招手,宽宏大量地道了一句:“既然没找到,便算了吧。”一行人顿时狗腿地跟在他后面出了柴房。
惟余江沉流一人,他浑身哆嗦着从水缸中爬出来,湿透的身子蜷在雪地里,捡起那柄断成两截的小木剑,手背上满是擦伤,却一言不发。
温杳站在梦境之外,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瑟缩在墙角,低头一点点将碎裂的剑身拢在一起,再小心翼翼藏回枕头底下。
她眼睫微颤,喉中哽住,像有千言万语,却无一字能落声。
*
画面一转,天光暗下来。
温杳往前走着,眼前还是那个柴房。
她抬头辨了一眼时辰,月色正值中庭。是夜半时分。
她轻轻推开房门,见那瘦弱的身子弓在桌前,小小的手正在笨拙地雕着什么。
他的木刻功夫尚显生涩。手指笨拙地移动着,刀锋在木头上留下一些侧划的痕迹。
一阵冷风从漏风的柴门刮过,透过他湿冷的单衣,冻得他打了个寒噤。
温杳进来的那一刻,他倏然陷入警觉。
彼时,他小小一只,喜怒惊惧都写在脸上。
他立刻戒备地抬头:“你是谁?”
温杳见他身上还是白日里浸水的那套湿衣,无奈地叹了口气。
双手背在身后,摩挲了两下右手食指上的灵戒,霎时间一个托盘出现在她手中。
她在他满怀敌意的目光中,将托盘放到他的木案上:“我是宗主身边的随侍。宗主说你这一载朝乾夕惕。宗门中一尘不染,皆归功于你。因此,特命我来为你送赏。”
毕竟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一番话听下来,态度便软化了。小小神情中似乎还藏着一抹误会了她的愧疚之情。
托盘中是一件做工精细的裘衣。
江沉流瞪大了眼睛,他从未穿过如此精致的衣物,目光落在华美的衣服上移不开,他将信将疑道:“这个……是给我的?”
温杳笑道:“当然,骗你做什么?”说罢,将叠得方正的裘衣抖落开来,不待他发表意见便自顾自拉着他试起了大小。
少年怔怔地立在原地,一时间好似被下了降头,手脚都由着那女子抬起放下。
二人离得很近。近得他可以闻到女子身上清淡的橙花香。
他每日要清洗恭桶,宗门中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从没有人离他如此之近。
江沉流窘迫得耳根发红,小声地嗫嚅了一句“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