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常回到破庙后那间残旧的小屋，屋中空荡荡的，七晏的身影早已不见踪影。她在屋里四下寻觅，连破瓦堆后、梁柱缝里都不放过，却终究一无所获。心沉如石，她怔怔地走出破庙，踏上熙熙攘攘的街道。
街上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如往昔。可这一切喧闹却像隔着一层雾帘，阿常只觉心口发闷，眼中再无光彩。
臭道士不见了，他会不会真的不要她了？
她垂下眼帘，唇角压得死紧。自小便没人告诉过她那些男女有别的道理，那些应该避讳的事。可刚才那一幕，她一回想起来，好像真的有些难以启齿，今天的事情，也足够让自己铭记于心。早知道就不怀疑他了，不怀疑他，也就不会去偷看他，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她低头走在人流中，步伐越发沉重，双腿发麻，肚腹也空得发出“咕咕”的声音。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浮现出“上官包子铺”的招牌。她抬起头，铺前高挂的灯笼透出温暖微黄的光，将那原本不起眼的门面照得柔亮。已是深夜，街道上的行人零零散散，叫卖声也早已偃息，只余铺里飘出的阵阵热气，带着包子的香气，在夜色中悠悠升腾。
阿常的喉头轻轻动了动。
卖包子的是个胖子，名唤上官大牛。大牛并不认识她，可阿常记得他。三月没钱的时候，大牛曾偷偷多给几个包子。三月虽不吃，却常把那热腾腾的包子攒下，留给她。三月对她的那些好，她一件件都记得。
此刻，大牛正从铺里探头出来，瞧见她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蒸笼，脸上顿时堆起了笑：“姑娘还没吃饭吧？要不要来尝尝我上官家的招牌包子？”
阿常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钱袋——里头还剩几文钱，勉强够吃两个。
热气扑鼻，香味萦绕，她到底拗不过肚子的抗议，轻轻点了点头，进了铺子，选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
四处无人，阿常找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叫了两个包子。
“来啦——”大牛端着两个白胖的包子笑眯眯地送来，“这大半夜的，还能遇上你这吃夜食的姑娘，稀奇咧。”
阿常接过包子，连忙道谢，也顾不得多言，一口咬下去，滚烫的馅料一下子涌入口中，唇齿间尽是肉香。她吃得狼吞虎咽，却还是口齿不清地开口：“有个人答应我今晚要一起吃包子的。”
话一出口，她停顿了一下，垂眸低声续道：“也不知他来没来……大叔，你可曾见过一个穿白衣，背剑的哥哥？那剑上有昙花印记，他眼角有痣，长得极好看，瞳色很淡……”
阿常描述得如此细致，倒让大牛范了难。
大牛一愣，皱着眉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摇头：“今儿天黑之前是来过不少客，可你说的这位，老汉是真没印象。”
阿常失落的低下头，应了声：“那好吧。”
“这样啊……”阿常轻声应着，神情黯然了下去。
她低头继续吃着包子，馅香皮软，可她却一口比一口吃得没滋味。七晏那人性子太正，如今惹他动了真怒，想必是不会心情好好吃包子的吧。若他今夜真的没来，那……是不是也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阿常心里堵得慌。
大牛收了案台边的干布，歪头看她，又忍不住问道：“姑娘年纪还小，这么晚一个人出来，不怕遇上坏人吗？你可是有亲人陪着？”
阿常摇了摇头，没有作答。对她来说，“亲人”二字，是一种太过遥远的温暖。
可话音未落，三月的影子却忽然浮现在脑海——那个紫衣少女，领她走过杨花桥，牵着她脏兮兮的手，温柔又坚定。
她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对了，大叔。你可曾见过一个穿紫衣、脚踝上绑着银铃的姑娘？大概十四五岁，长得很好看，是丫鬟打扮的。”
大牛愣了愣，挠着头：“姑娘是说员外府那位？可惜没见过。张员外搬走前，带走了府中所有人，听说新来的丫鬟全都换成青衣的了。”
阿常有些急了：“您再想想，她以前可是常来你这儿买包子的！”
大牛呵呵一笑：“姑娘啊，常州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每天来吃包子的人都记不过来，别说长什么样，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我也实在记不清楚咯。”
阿常失落的叹了口气，又继续埋头啃起了包子。想不到，这上官大牛居然如此忘事。仔细一想，大牛不记得也不难怪，哪有人做生意将客人一直盯着看的道理？
“这做生意啊，看着人们来了又去去了又走是常事，就像曾经常来买包子的和尚，这些天不都没见着人了吗？”
“和尚？”阿常哼道：“大叔骗人，您家的包子是带肉的，和尚怎会吃？”
“嘿！姑娘你有所不知，那和尚身边有个小女娃，年纪和你差不多，就是腿脚不利索，瞧着可怜极了，是那女娃爱吃包子。”
女娃娃，还是个瘸子？阿常忽然兴趣高涨，又问：“那是个乞丐？”
大牛挠头道：“不知，看样子像是，可哪有人愿意和乞丐待在一起……唉，怪可怜的。”
哪有人愿意和乞丐待在一起。
原来，除了三月，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和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待在一起，所以，七晏会不会也讨厌和她待在一起？
阿常神色暗淡下来，大牛不知，也不曾见过，阿常也是乞丐。这个乞丐，就在不久前惹怒了原本唯一愿意和她待在一起的人。
阿常眼中泛起雾霾，她猛然站起身来，将桌上的几枚铜钱一股脑丢下，又飞快地从蒸笼里抓起两个包子，头也不回地奔出了铺子。
一边跑，她一边回头高喊：“大叔！钱在桌上，包子我拿走啦！”
大牛还没来得及劝阻，挥手叫道：“哎哎，姑娘！钱多了！”
“就当是我还您的!”可阿常跑得太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大牛愣在原地，挠挠头，体会那“还”字的意思。
阿常奔走在夜市之中，街灯如昼，人声依旧鼎沸，可她却早已无心流连片刻，只顾一头扎进这纷乱人潮，急切地寻找那熟悉的归途。
石板铺就的街道被人流踏得光滑，阿常一步步踩在其上，脚步越来越急。越过了热闹的摊贩、嬉闹的孩童与灯影交织的街角，夜色已深，华灯初上，天边仅余残月，昏黄而静寂。
她手中紧紧攥着两个温热的包子，那是她特意买来送给七晏的。她想，她该回去向他道歉。必须是一个足以让他原谅的道歉。她知道，自己并非真心要与他作对，至少此刻，她脑海里一遍遍地斟酌着如何开口，如何低头。
以及，在想着他到底有没有离开……
“哎哟……”
忽然脚下一滑，她猝不及防地摔倒在石板路上，膝盖狠狠地撞在坚硬的石面上，痛得她忍不住咬紧牙关，狼狈不堪。她试图挣扎着起身，却在下一瞬，看见一只修长的手静静地伸到了自己眼前。
月光下，那只手洗白修润，干净得仿佛不染尘埃。
“你果然在这里。”清润如山泉的嗓音，在夜风中响起。
阿常怔住，像是被击中一般抬起头，望着眼前那熟悉至极的脸，惊讶得像做梦一般：“七晏？！”
那一刻，压在心头的石块倏地落地，她忍不住傻笑起来，声音轻轻：“原来，原来你没走啊……”
七晏此时的神色，已不似先前那般冷厉，少了怒意与不耐，多了一分平静与柔和。
“拉住我。”七晏目光淡淡，道：“起来。”
“哦！对了！”阿常忽地想起了什么，赶忙举起手中那早已握热的纸包，一脸期待，“我买了两个包子，这是给——”
她话未说完，声音却顿在喉间。低头一看，那两个包子早已摔得面目全非，□□沾满了灰尘泥渍，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她呆住了，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七晏沉默看着那一团惨不忍睹的黑团。
阿常更加欲哭无泪。那可是两文钱，两文！说出来都让她心绞痛。
“不能要了。”七晏看了一眼，淡声说道。
阿常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放下，又不舍地抬起来，满脸写着“我还能抢救一下”。
下一刻，七晏忽然蹲下身，干脆地夺过她手中包子，抬手往一旁的巷口方向一甩。
“喂，这包子很脏的！”阿常急了，见他手都沾了泥渍，忙道。
七晏头也不回，只道：“我连你都碰过了，一个包子又如何？”
“我……”阿常语塞，只觉得脸颊一阵发烫。
果然，七晏是个记仇的家伙！
她正要反驳，巷子深处却突然传来一阵狗吠。
她一愣，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几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叫声凄厉。它们浑身脏污，步履迟缓，却对那包子香味趋之若鹜。
一只狗最先靠近，将那泥污包子叼入口中，旋即其他几只也围了上来，欢快而谨慎地分食。
月色下，七晏静静地站在狗群前，神情柔和，嘴角轻扬，那一刻，他身上仿佛染上一层无声的温柔。
阿常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回过头来，拍了拍手，淡然一笑。
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语：“其实……那是给你的……”
七晏淡淡地答：“若是我和你一样磨蹭至今才吃饭，还哪来力气寻你？”
“今天洗澡那事……我不是故意的。”她低声道，眼神闪躲，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怯意，“对不起……”
可七晏并未做什么回应，他转过身，微微低下身子，将背露在她跟前，回头对阿常说道：“上来！”
“啊？”阿常倒是满脸的惊异，她呆滞的看着七晏的背，不知所措。
“我不说第二次。”七晏又道。
阿常噘着嘴，才小心的用手轻轻的在他背脊旁试探，生怕自己方才听错话。
七晏见她迟迟不上，索性一个回手，直接将阿常拉得一个踉跄，稳稳的扑倒在他的背上。
没等阿常惊叫完，她的脸已经深深埋在道长背脊衣袍里，淡淡的檀香扑鼻。
“磨磨蹭蹭。”他嗓音低淡，却莫名有几分温柔。
实际上，七晏不知道她何时变得这样乖巧，手搭在他肩上，分外轻柔。全然不似那次乱抓乱缠，差点锁他喉咙的疯丫头。
他也不知道，这时候的阿常安静的待在七晏的背后，脸蛋醉红醉红的，小心翼翼的将手搭在七晏的肩膀，轻轻的闻着她以往从未察觉的淡淡檀香，或许，只有在安静的时候，那藏匿起来的味道才能让人察觉吧。
夜色下，白衣道长和背上的安静女孩儿，在匆匆朦胧的光影中，构一副唯美的画卷。
阿常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或许是他还背着她时，又或许，是躺回那熟悉小屋后太过疲惫，入睡竟无一丝印象。
醒来时，屋内安静得只听得见两人浅浅的呼吸，蜡烛还亮着，空气里仍残留着淡淡的檀香味。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发现自己竟睡在地铺，而那张唯一的小床上，七晏正安稳地睡着。
心里的那杆天平顿时又歪了。她皱着眉头嘀咕：凭什么他睡床，她睡地？这臭道士，谁知道他这么不会照顾小朋友。
正欲起身破口大骂“三个臭道士”，她忽地顿住——叫醒了他，只怕更没戏了。不如……
主意一起，阿常悄咪咪地翻身爬起，抱着被子，轻手轻脚地往床边靠近。她小心翼翼地探看榻上人影，见七晏睡得正熟，呼吸绵长，便松了口气。
阿常灵光一闪，悄悄爬起来，抱起被子，一步一步缓慢的靠近床榻，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吵醒榻上的七晏。
谁料他忽地翻了个身，把她吓了一跳，所幸并未醒来，只是挪了些身子，露出床内不宽不窄的一片空位。
阿常眼睛一亮，小心将被子扔上去，随即脱鞋爬上床，悄悄地跨过七晏的身体，整个人几乎贴在他上方。
这一幕，竟与那夜七晏为赶走妖物而将她压倒的画面如出一辙。距离太近，她甚至听得清他均匀的呼吸声，心跳顿时加快——到底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阿常轻轻叹了口气，还好他只是翻了个身，不是睁了个眼。
阿常悄悄的将被子扔到里面，然后得手的笑笑，自己脱了鞋，小心翼翼的将膝盖跨过七晏的腰，触碰到里边的位置。
她双手撑着七晏两头，大气不敢喘一下。这一幕，好似破庙外赶走那妖物，七晏将她推倒的时候，第二次离他的眉宇不到一尺的距离，连呼吸声都可以清楚的听见。阿常的心脏“咚咚”跳个不停，或是怕被逮着的紧张，或是某种说不清的悸动。
就在她准备挪动另一条腿时，七晏的睫毛轻颤，忽然睁开眼。
目光一触即发，阿常愣住了，慌忙抬手遮脸，却早已来不及。
七晏皱眉：“你做什么？”
阿常无奈的放下腿，嘟嘴，一副委屈可怜的模样，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我……”
“下来！”七晏意识到阿常正不雅的坐在自己的身上，脸色一沉。
阿常哼了一声，撅嘴道：“不下！地上太冷！”
“冷？”七晏挑眉，“你有两张被子，我这床上一张都没有。”
“地上还有虫子！”她继续强词夺理。
“我点了檀香，蚊虫进不来。”
“……”
“下来。”
阿常更恼了，见说不通，于是又耍起了无赖的脾气，道：“我不管！今晚你不让我睡床上，我就坐你身上不下去！”
七晏脸色沉得难看，眼看又要被阿常气得七窍生烟且又对她无计可施，阿常才得意的扬嘴一笑。
可谁知，七晏似乎被她气笑了，忽然弯唇：“你确定？”
阿常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七晏已一把将她拽倒，压在枕上，目光如炬。
两人四目相对，呼吸交缠，距离不过寸许。
阿常脸“刷”地红了，声音颤抖：“你……你做什么？”
七晏低笑：“便宜你了，睡吧。”
话音落下，他手指轻弹，烛光瞬间熄灭，屋内漆黑一片。
阿常刚要开口，一只温热的手掌忽然捂上了她的嘴，紧接着，是七晏低低的嗓音贴近耳侧——
“别出声，门外有人！”
感谢羽隹和斯内普夫人的霸王票！！
让俺开心且有动力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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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常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