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恩威并济

那一抹碧云所瞧见的淡绿倩影已然入屋,与一须眉皓然的老者对案而坐。

萧乐昭抿了一口热茶,置杯时杯底与桌面发出轻微声响,点碎了屋内的寂静。

她环视一圈室内,浅笑道:“真人倒是念旧,年少居所至今不忘,还特地约本宫于此相见,真乃思情至性中人。”

萧乐昭口中的真人,即是面前这位鹤骨松姿的白眉老者,如今皇宫御观观主玄一真人,因其佐雍和帝仙修有功,甚为得宠。

玄一先前和萧乐昭并无交集,直到三日前收到暄和宫宫女暗地送来的物什——一株鹦哥花。

皇宫内苑随处可见梅菊荷桂,但栽种鹦哥花的地方唯有玉桦殿。玉桦殿乃宠妃姝妃的居所,姝妃出身秦泽县,秦泽县素产鹦哥花,雍和帝念其思乡之情,命人从秦泽县移植数株鹦哥花栽种于殿院内。每至春日,灿烂盛开,红殷殷一片,是后宫独一份的光景。

玄一甫一收到这株花,便知自身辛秘已泄,惊惧惶恐间又冷静下来,三公主既未揭露他,那事情便尚有转圜余地,这才有了今日二人隐秘约见于此的一幕。

“本宫虽对道门了解甚浅,却也知悉道宗各有流派。有能嫁娶生育、食荤饮酒、戒律松弛的一派,也有需除情去欲、明心见性、清规严明的一派,不知真人遵奉哪派?”萧乐昭笑着发问,音似甜蜜,句似刀锋,玄一白须微颤,默不作声。

任谁能作想,被雍和帝敬奉为“仙人”的玄一真人曾在游历秦县时与一女子生情,不久女子诞下一女,女孩儿出落成秦县有名的美人,得机缘入后宫,一朝获宠,日日在皇帝耳畔吹弄枕边风,演说道门玄义。

由此,雍和帝一脚入了道途,着手修建御观,招纳方士道人,玄一因精擅青词,简在帝心,一路扶摇直上,升任御观观主,名势一时无两。

玄一心乱神摇,面上却还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起身撩袍叩跪:“殿下既已知晓一切,却未告发老道,老道感愧不已,日后定当还报殿下深仁厚泽。”

“谢我?”萧乐昭微微眯眼,脸上分明有着笑意,笑中却透出寒气,“你和姝妃蛊惑帝心,逢君之恶,本宫本该联合宗亲大臣肃清君侧,但转念一想,今事已至此,杀了你们也于事无补,不如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话音末了,她的神情语调又柔和下来:“真人可愿?”

玄一头也不敢抬地回:“甘为殿下役。”

萧乐昭:“甚好,那本宫问你,父皇大限余几?”

玄一斟酌一番用词后谨慎地回:“比年来,丹房那群小道蛊惑陛下,陛下服食丹药无度,已是损透了底子。老道曾多次劝谏,奈何身微言轻,难悖君意。”

萧乐昭冷声:“莫说这些废话,你只需说父皇还剩多少时日?”

“应是......不足两载。”

萧乐昭眼皮半掩,神色不明。

雍和帝晚年昏聩,误国害民,实算不得一个明君,可他对萧乐昭的骨肉之恩却是这天家皇宫里为数不多的温情。

老天许她重生,却并不给她改变雍和帝命数的机会,或许也是一种天意。

“眼下若停服丹药会如何?”

玄一迟疑着开口:“陛下如今的精神元气全系丹药撑持,一旦停服,精元即溃,怕是不足一载......”

“够了。”萧乐昭出声截断玄一,“本宫知道了。”

默了半瞬,她换了话题:“近年来,储君之争日益激剧,晋王和宁王各自的党羽都在奋力拉拢朝中余下势力。想必晋王私下已诚心招揽过真人了,本宫与晋王手足情深,真人便随了晋王的意,助他谋事吧。”

“本宫身为女子,无问政之权,故还需真人仔仔细细将晋王之事及时告之本宫。”

这哪里是要自己辅佐晋王争储,分明是要将自己作为眼线安插进晋王一党。玄一飞快思索着,暄和公主既与晋王面合心异,不愿晋王为储,莫非是支持宁王。

不......不对,她既能查出自己隐藏数年的辛秘,莫非连那桩秘密也知晓了,玄一看向萧乐昭,逢上对方深晦的眼神。

“真人何故如此看我?莫非以为本宫此举是以你作饵,假意向晋王投诚,实则欲举宁王继储?”萧乐昭弯着眼梢,“其实储位之争,不管是晋王赢还是宁王胜,日后本宫都为南萧长公主,食邑万户,堪比王侯,眼下掺合进来,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日后不定还会落得个女子干政弄权的骂名来。”

玄一沉默,交谈亦是交锋,言多必失,不如先静观默察。

见玄一不语,萧乐昭似失了趣味,笑容隐下,代而一脸正色:“罢,真人既不愿与本宫叙谈,本宫便不再自讨无趣了。不瞒真人,两王之争,本宫不偏立任何一方,因为除此外,当还有第三人可选。”

玄一疏白的眉梢一抖,眼瞳紧缩。

“正旦后,四弟染疾卧榻,姝妃以恐病气袭扰龙体为由,恳请父皇允她携带四弟前去建阳行宫休养,父皇应允。姝妃和四弟此去已是一月有余了,不知眼下病况如何?”

玄一:“劳殿下关怀,四皇子已然病愈了。”

萧乐昭:“想来也是,建阳行宫与秦泽不过百里路程,四弟虽从未去过秦泽,但那里毕竟是他母妃故乡。毗邻灵秀之地,自是有助身体康复。”

见玄一面前的茶盏已然凉了,萧乐昭亲执茶壶往他杯中缓慢倾倒茶水,热气上溢,似云雾浮沉,掩隐住了她的眼:“想必真人已知晓我说的第三人是谁了。”

玄一惶恐:“四皇子三尺童蒙,不经世事,姝妃娘娘身居后宫,得陛下恩宠已是荣幸,从未有过非分之想,还请殿下鉴谅。”

“真人急什么,先听我将话说完,再做选择不迟。”

玄一一张脸已是煞白,只得用袖摆擦抹额角冷汗掩饰己身慌态:“殿下请讲。”

“当下朝局暗涌,晋王和宁王身边环绕着各式人物,既有持正不阿的骨鲠之臣,也有谄上骄下的神奸巨蠹,父皇子嗣不昌,三位皇子中唯有这两位成年皇子,这些朝臣自然只能择其一栖。

但这并不代表无人将目光投向过四弟,毕竟晋王和宁王都是根基深稳掌有实权的皇子,若他们中的一人为帝,还要以防日后兔死狗烹。

可若行险徼幸匡助一位全无根基的少主登基,来日便是顾命大臣,真正的势倾朝野,更甚者,能够借此改朝换姓也未可知。”

“前者求稳,后者铤险,然世间从不缺少亡命赌徒,一旦让朝中那些野心之辈看见四弟有继位之可能,就一定会有人变节易帜,投其门下。”

额上的冷汗汩汩渗出,擦也擦不净,玄一索性放下手,问:“敢问三公主殿下此般......又是所图何也?”

萧乐昭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半晌才开口:“晋王性骄,宁王性弱,而他们身后之人,要么野心勃勃以图私利,要么清正廉直却迂腐不化,这样一群人,挽救不了乱世中飘渺不定的南萧国运......”

她低眼,望着杯中一片漂浮水面的细碎茶叶,声音轻了许多:“家国破败,白骨蔽川,苍生何辜?本宫是南萧公主,不愿百姓罹难,破家亡国。此志须权以成其全也,唯有稚帝,本宫才能借天子之名,预军国之事。”

她抬头直视玄一,眼底是一片坦荡从容:“做那真正的摄政长公主。”

玄一嘴唇大张,神情骇异。

是了,任谁也想不到昔日以天真烂漫、不谙世事著称的南萧三公主暗地里竟会生出此等悖逆野心。

“真人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今日我来,并非只欲以把柄相挟,我固然憎恨你与姝妃欺君误国,却也心知,奸佞世代有,明君不多得。”

萧乐昭眼色淡淡地凝视玄一:“话已至此,若真人愿同本宫合作,无论将来如何,本宫都会保姝妃四弟安然无虞。若真人不愿,今日我能知晓的这些,保不齐日后又有谁会知晓,并以此做些什么。”

见玄一颊肉紧张,眉峰高隆,内心的挣扎已全然在面上,萧乐昭更进一步道:“真人是在担心他日我若掌权,亦会挟主行令,进而取而代之是吗?”

不待玄一回答,她便笑了笑:“那么真人可以打消此疑虑了,我无意于改朝易古,权力于我而言只是实现夙心的公器,待大局落定,政清人和,我自会择机还政少帝。”

半晌后,玄一终似有了决断,再度面朝萧乐昭伏身叩拜:“老道愿为殿下牛马走。只是不知殿下有何谋划?毕竟只要两位亲王尚在,宗室和朝中的秉节大臣就绝不会容许我朝出现主少国疑的局面。”

萧乐昭风轻云淡地说:“那便让他们不在就好了。”

玄一心热眼跳,徐徐爬起身来:“老道明白了,殿下可还有其它吩咐?”

萧乐昭:“这观中,可有能差遣之人?”

“监院黠慧道长,殿下若有差遣,尽可吩咐他去办。”

“知道了,你且先去罢。”

玄一起身披上大氅,正待离开,萧乐昭又叫住了他。

“殿下还有何事?”

萧乐昭盯住他,语气深长:“既已决定谋划大业,也该叫姝妃回京了,宫外自由无拘,又身处人杰地灵的地界,的确叫人流连忘返,不过人若是纵性惯了,难免收不住性子。真人,你说我说得可对?”

玄一怔了一瞬,拱起双手:“殿下说得是,老道定会婉劝娘娘以大局为重,请殿下放心。”

萧乐昭:“去罢。”

玄一离开后,孟婉自侧室入内,为萧乐昭系穿狐裘和披风:“殿下,玄一此人为求荣华,将亲女送进后宫谄惑陛下,唯利是趋,老奸巨滑,日后恐会倒戈。”

萧乐昭:“无碍,我愿就不指望他这样的人能有多少忠心,眼下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谋储一事,他不见得没有动过心思,毕竟日后无论是晋王还是宁王继位,他都难保今日的地位权势,而只有四弟登极,他的权势才能更进一步,以及,永远埋葬那个秘密......”

孟婉手下的动作顿了顿:“殿下此话何意?”

萧乐昭扫了一眼门窗,玄一既能约见在此,足以证明此地安全,她压低声音,道出一个足够掀起惊天血案的秘密:“四弟,并非父皇血脉。”

沉霜猛然一惊:“四殿下,不是......”

萧乐昭:“皇家之中,不可告人的秘密太多了。你可记得专供后宫锦缎的那名锦州布商乌弘图?”

沉霜想了想点头:“记得,他所供苏锦乃极品,因此不必缴入当地的织造局,而是直接上供宫内的尚服、针工、巾帽局。”

“这乌弘图便是姝妃还未入宫时在民间的旧好,乌弘图多年来上下打点,最终和宫内搭上线,负责上供锦缎,由是如此,得以入宫和姝妃重逢。而他刚入禁内那年,恰是姝妃入宫的次年。”

“所以四殿下是......”答案昭然若揭,沉霜惊不能已。

“因财用匮乏,年初父皇下令裁减后宫用度,原本一岁一贡的苏锦改作三年一贡,这乌弘图便不能如往年一般名正言顺进入皇宫与姝妃私会了。此后不久,四弟便抱恙,姝妃请旨出宫......”

萧乐昭的声音倏然转冷:“我说日后还政于少帝,此话不假,却是有先决条件的。想坐那个位置可以,却也得看他有无本事从我手中夺过去。”

冷厉的眉眼,迫人的气势。

这一刻,孟婉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萧乐昭身上惊人的变化,称之为焕然新生也不为过。

曾经的公主殿下只执着于眼前一隅、一人,如今的她,放眼观天下,看见的是苦海浮沉的万万人。

公主殿下......她真的长大了。

孟婉心潮澎拜,眼中竟有些难抑地生热。

萧乐昭察觉到她的异样:“怎么了?”

孟婉稳下心神:“这条路艰难险阻,我担心殿下......”

萧乐昭微笑:“不必担心,这条路我已走过一遍,苦与痛皆已历经过,这一次,定会逢凶化吉,得一圆满。”

见孟婉神色仍是忧虑,她仰着头问:“婉姐姐不信我吗?”

孟婉面上绽出笑来:“信的,殿下说什么我都信。”

青词: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天神的奏章祝文。用朱笔写于青藤纸上,故名青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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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为聘
连载中方块的六只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