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
自那日后,半月时光已然如流水般流逝。
宗明旌在苏家的日子看似过得如平静的湖中水一般清澈透明,毫无波澜响动,可实际上…
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不论是因为那日的种种不平静,还是因为老太师的授课并不如从前那些老师一般让他淡定、不在意,反正就是这半月以来,宗明旌的心底…从未真正的有过“安逸祥和”的境况。
但他又很清楚的知道,那股不平静的情绪不是偏不好,不是那种让他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说不清楚,只是心底始终牵挂着什么…
说起来,虽只有半月左右,但宗明旌已然感受到了这苏老太师不愧是先帝曾大力赞誉过的良师,他老人家的课学与宗明旌从前的那些先生们很不一样,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
他从前上过课的那些学堂,甚至是宫学、朝院里的那些师傅们,虽也是都有才干实学,可每日的课时,往往都大相径庭,大多都是老生常谈的那些诗书礼乐,对他这个性子来说,时常让他觉得百无聊赖。
可老太师却与之完全不同,他老人家的课上从不曾只拘泥于某篇课论文章,或是经文诗书,甚至连别家私学为科考所常设的经义策论也很少有…
从第一日开始,老太师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让几人在那处安安静静的读书,初听下并无特别,可只有身处其中的宗明旌几人才能发觉这里面的几处不一样。
…
苏老太师虽并未强势禁锢几人所看之书的品类和篇目内容,但交与他们的书却是极与他们各自的不同性情相关…
譬如给苏耦备下的不是什么三从四德女规女训,全然是各地的山川笔记,奇文趣志,再比如苏琦这半月来一直在看前朝的一部航海日志,而宗明旌则更是“不同寻常”、“与众不同”!
老太师竟然毫无预兆,也不见一丝迟疑,更是没有遮掩的当着众人的面递给他一本无名无款,看着像是流传于坊间的那种质地一般的趣事传记。
打开前他心里虽多少有些许不对劲,可宗明旌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太师递给他的这个东西,竟然是昭历二年触了兆帝君王心的“**”…
何为触了君王心的“**”,自是这书里所记载的某些内容犯了帝王的忌讳,让帝王不喜甚至是厌恶!
此书便是如此…
这书自诞生起便就无名,起初人们大多称其为《陈明书》,因撰写此书之人名为陈明,故而有此名。
陈明,大兆北地人,自幼酷爱读书,十年间科考都未有过成绩,随心灰意冷,远离大兆开始游历四方,于兆帝即位当年回到大兆,同年此人将自己多年所闻所见润色成书供人阅读,短短几月便在北地有了名头,后打入了皇城…
要说此人也算是有些才情,不然此书也不可能一经问世便受人喜爱,可他太笨了!
他书中有一节内容讲的是晋国一藏于群山峻岭中的巫蛊部落的政权更迭,原本被看好的继承人突然受到上一代领导人毫无征兆的厌恶和冷落,而与此同时,从不曾受人关注的那个边缘人物开始走入族人的视线中。
最后还破天荒的得到了族长之位…
当时曾看过这一节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一个人。
这人便是那时刚登基不久的大兆皇帝,他与这位异族族长的经历何其的相似,未上位期间,同样不受人注意,大兆的皇位同样不曾属于过他…
书入皇城后,很快便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如此不常见的异域故事,如此惊人又有些类似的跌宕曲折情节,让百姓们忍不住为其叫好和喝彩。
没多久,此书便在皇城中流传开,上至后宫朝堂,下至皇室宗族百官,皆有所涉猎…
就这么的,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口口相传,人云亦云…最后传入兆帝耳朵里的时候,竟是有人将这异族小儿与他这个大兆君王联系在一起,暗示此人书中所写就是兆帝,还言语挂着什么先帝曾受巫蛊之术!
这就让帝王之心不可控的动怒了…
虽事情已过去多年,但此书依旧位列大兆“**”之列,兆帝从未下过解除封禁的法令!
当宗明旌察觉到的那一刻,整个人无措极了,他不明白苏老太师如此堂而皇之的将这东西给他是何用意…
若不是父亲的那封信,若不是这段时日同苏家的接触,宗明旌恐怕都会以为此举不怀好意了。
可等宗明旌忍着满心的不适看过那书之后,他竟下意识的忽略了它的“禁”,因为他大约有了答案…
这书自有它被人们所接受,所喜,所需的原因。
细细总结下来就是,它以陈明亲身体验为内容主体,涵盖大兆周围几国风情,有描绘山川河流,有记录人文风俗,有光怪陆离的鬼怪传说,也有真实存在的记忆…很多很多引人入胜的情节和人物,让人忍不住为它所吸引。
那一刻的宗明旌,心里对老太师的这个怪异举动,极快的释然,也顺从的接受了,也自此,他又见识到了不一样的苏老太师…
除此之外,在老太师的学上,从未限制和禁锢过他们几人的言论和心性。
他老人家与他们在一处时,平和自然,从不端长辈和师者的架子,甚至连苏琦和苏耦两人拌嘴时,老太师听的兴起时,还与两人一道言语一番。
当然,宗明旌于老太师这处半月来的最大感悟并不在此,而是他自第一日开始便觉察到,老太师那敏锐的洞察力和独特的视角,这些,总是让老太师一针见血的帮他觉察到那些他忽视掉的重要…
可以这么说,这半月的学上时光是宗明旌自开蒙以来,过的最心甘情愿,最有所成长,有所收获的日子了。
那些已存在于他骨子里让他受益无穷的东西,不是冷冰冰的笔墨纸张,或是简简单单的读过背过那位大儒先生所著的文章经书就能轻轻松松给予他的。
这些…是他站在苏老太师的肩膀所得到的,是老太师用他这几十年的阅历和所见所得,倾情相授的结果。
也因此,宗明旌对老太师的崇敬之情,对苏家的亲近之意,早如滔滔江水般不自觉的汹涌澎湃了…
…
是夜,苏家东院的侧后方。
东院和苏耦翠竹园的连接处有一方小池塘,平日老太师和苏二爷都不曾怎么费心管过,塘里也就没什么可看的。
唯一的景色还是前年苏耦来时,瞧着里头实在是有些太空旷寂寞了,就寻了些供人观赏的红鲫鱼放进去。
今日白间下了一场小细雨,让这一年到头也没翻过水的池塘有了些生机盎然的景象…
那些巴掌大的红鲫鱼,一个个闹腾的很,一会儿咕噜咕噜冒泡,一会儿冲出水面向上飞起,倒也是一番别样的有趣,让这略显单调和乏味的夜晚多了处可闲逛的风景。
苏耦背着池塘入口的方向,半依坐在榭台的栏杆边,她微低垂着脑袋,眼眸出神,似是有所思量。
她右手上搁置着一素色帕子,透着淡淡的稀疏月光,隐约能瞧见是一坨略有些松散的小饭团,是方才石栾听说苏耦想来这处瞧瞧时特意让人去灶房上拿来喂这些鱼的。
其实这些小鱼更爱入口的应当是一些地虫草虫之类的,但苏耦见不惯那些,光是看着就止不住的发颤了,哪里还能拿在手里,石栾便想着拿这个来李代桃僵…
苏耦那会儿偶然听张妈妈几人聊起这小池塘,便想着来这边看看,她与石栾来时天还未黑,只是有些阴沉昏暗,后来石栾瞧苏耦一时片刻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思虑一番后,还是知会了苏耦一声后就转身回院子去了。
石栾是要回去拿照明的灯笼,还有苏耦惯用的小蒲扇,更是要回去预备一些驱蚊虫的檀香来。
她想的周到,这个时节虽不是炎热的夏季,蚊虫还未多现,环境也舒适凉爽,但到底今日刚下过雨,又是挨着水地这种地方,多少还是会有些蚊虫出现的,有扇子和檀香在,苏耦待在这处会更舒适些。
许是四周太过于寂静和安稳了,也可能是这不可多得的独处时光让苏耦一时间有那么些出神,连身后来人走动的声音她竟都没有一丝的察觉…
“这饭团…你为何不喂它们,只拿着手上?”
突然…
在这寂寥无声的夜里响起了一道声音,这声音刻意压的又低,又轻,却也满是明显的疑惑和迷茫。
苏耦瞬时间身子一怔又一颤,这一下,她被这突然出现的有些陌生的声音给惊吓的手脚都忍不住抖了抖。
微吸了一口气,苏耦随即便下意识的一边站起身子,一边侧过脑袋望向声音的来处,刚一抬头,她便见自己右上方的柱子后有一个脑袋,那人正低头好奇的望着下方围成一团的红鲤鱼…
这一瞬,苏耦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发生变化,谈不上紧张和不安,但也绝不是自在松弛。
但到底因为这个人是他…
苏耦也就很快便稳住了自己的心绪,不那么的失措了。
微抿了一下唇后,她故作镇定的出声,却是答非所问:“…大公子怎么来这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