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豆蔻华年(二)

约三日后。

初春的第一个月,踏青刚过,万物复苏的大好时节,大兆皇城附近香火最旺盛的寺庙—达朝寺,正在举办它三年一次的盛事,达朝庙会。

达朝寺藏于一座名为寻山的山峰半山腰,早前是由一远游至此的僧人置办起来的,因其山间风景秀丽,又在皇城附近,慢慢的名声就被传了出来。

后来又因各种机缘巧合与皇家有了牵扯,多方原因下,日渐香火旺盛,也就此引得一些得道高僧于达朝寺修行。

达朝庙会从第一次举行演变至今,庙会实分为大会和小会,小会在十日前便已结束,主要是讲经布道,说佛论理,除了惯例的祭祀,巡游佛像外,还有当日的坐禅礼也颇为吸引人。

不过此庙会最让普通老百姓喜欢的还是其中的大会,大会俗称骡马会,与寻常城镇中的集市差不多,可又比集市更具有玩赏游乐性,供应之物也比集市种类繁多一些。

你在集市能买到吃到看到的东西,在此庙会上也一定看得见,各类日用品家禽家畜,胭脂水粉小吃饮食,还有什么杂技唱戏,耍大刀斗蛐蛐斗鸡也是应有尽有。

寻山山间多是松树竹林,且山路都较为平坦,达朝寺的第二任主持还特意将山脚到寺庙的那一段长路全都铺上了青石。

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兴起的,每到这个时候,这条青石铺成的长道两旁便会林立起各式各样的小摊。

街边小吃,民俗表演,斗鸡骑马,打把卖艺,抽签算卦,各类江湖人、手艺人都会来此地卖弄玩耍一番。

在稍显拥挤的人流中,一身着月白色衣衫,额头上已经溢出丝丝汗渍的少年正慢悠悠的随意晃荡着。

这少年便是当日在云安镇门口“丢弃”自家小厮溜走的那位…

大约一刻钟左右,少年在一处人烟稀少,由布帘竹架子搭建起的高台,姑且能称之为戏台的地方缓慢的停下了脚步。

他停下片刻后,台上便有一阵清脆悦耳的琴声响起,少年的眼里也陡然升起了一丝兴趣,他静静的望着前方。

那一方高台上有三个人,站着的是一看起来十五、六岁刚刚成年的少女,绿白色的戏装虽是眼下大兆流行款式,但她的眉目,一眼望去便与大兆本土人士不一样,眼大眸深,发丝微卷,身形高瘦。

她身后奏乐的是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穿着干净朴素,从交流的神情动作看,似乎是一对夫妻。

他们三人这处与别处的唱戏十分不同,唱戏之人没有浓妆艳抹,装扮素雅,奏乐之器物也是少年从未见过的。

少女捋了捋身上的衣衫,眼神顷刻间变得不一样起来,微微启唇,她清亮的声音缓慢的响起:“我生于大兆昭历元年,即南洲岛庆易年冬天的十月十日,时值南岛战火纷乱之时,生于渔村平民百姓之家,长于大兆皇城绚烂瓦舍之中,苍天待我厚道……”

南洲岛部,位于大兆东南方,由几个岛屿建立的部落政权,位置隐秘难寻,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

传闻此族先祖为人鱼,族中靠海,盛产海鱼贝类珍珠等,早前与外族相交甚少,南岛人在天下都难寻踪迹,后由于部落内部争权,族中有人与外族勾结,造成南岛战火纷争,部族分散凋零,多数南岛人选择于外世避难。

少女口中的瓦舍是大兆皇城平民百姓,富人贵胄都爱去玩耍游乐的地方,起初是由一群唱戏之人聚集在一起互相交流帮助的地界,随着日复一日的发展,慢慢的形成了有组织,有目的,有规矩的给人提供休闲玩耍的地方。

但也正因为如此,里面过于复杂,什么三六九等的人都有,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有吟诗作画的高雅风趣之地,也有专看歌舞唱戏的正当戏馆,便同样会有富人贵族用来狎妓的勾栏青楼…

这一刻,少年的心蓦然有些抓紧,不知是少女的声音,还是她所吟唱的故事在打动着他,少年的内心忽而变的有些沉重。

同样的时间,隔壁不远处贩卖旧书籍的小摊处也站立着三个少年,虽都被这处吸引片刻,但真正有所感受的也不过是其中一人而已…

那满脸感慨,神情恍惚的小少年,身形是三人中最为娇小,面容也是三人中最为秀丽俊美的,此刻“他”人正全身心的沉入其中。

“小五…你怎么了?”直到三人中年岁稍大的少年出声才拉回了她的视线。

不错,这三人便是当日与少年一同在云安镇镇门口的苏家人,苏耦是女子,又未到及笄,不常单独出门,哪怕有自家兄长在,但他们这样人家的闺阁女,也是本不该出行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

不过苏老先生从不是拘泥小节之人,对此并未多加阻拦,他们几兄妹自幼受祖父祖母的影响,向来不愿张扬,也不喜随时随地身边都跟着一堆人,在皇城受家族和环境的影响,有许多推脱不掉的无奈。

但只要一来云安,他们便是随心随意,这次出门几人更是除了车夫外,一个多余的仆从都没带,所以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苏耦作男子装扮前来最为合适。

身为大哥的苏然本也是要和他们同行游玩的,但奈何他听闻此时达朝寺内有几位得道的高僧正在举行一场研习佛卷谈论古史,品茶下棋的会事。

也就迟疑了片刻,苏然就再三叮嘱了几句后,便头也不回的离了去。

苏耦神情一顿,笑着回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她的戏腔有点兴奇。”

苏正略微迟疑了一下后,没说话,淡淡的点了点头,视线就又重新回到了面前这个贩卖书籍的小摊位上。

他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摊位和这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摊主,卖的这些旧书籍里居然会有一本书这么详细的解释着阵法的兴起和运用。

苏正虽生在文人清流的苏家,但受其母亲及外祖老承郡侯的影响,全然不在继承苏家家学上。

苏家也从不是那等不懂变通的迂腐顽固之人,何况当朝谏院的主事人,苏家大爷苏冀所生的两个孩子,天赋比苏正要高上许多,苏家也不愁没有继承之人。

所以苏二爷这个父亲,包括苏家其他人,对苏正痴迷武学一事从不横加干涉。

今日在这等地方遇见这样的好事,苏正的心思早已经飞不见了。

“小五子…素日只知道你对花花草草,古籍画作有兴趣…你是何时对戏曲唱腔也有涉足了?”一旁无聊的苏琦随手拨弄了两下小摊上一本已经泛黄的书,满是调侃的出声道。

苏琦与苏耦同年出生,月份相差不大,又因为当年苏老夫人对这两个幼儿的疼爱,可以这么说,能下地走路之前,几乎他们两人的吃喝拉撒都在一处,就像是双生子一样。

苏耦自懂事起便知道自己这个小兄长的性子,和他那惹人怜爱的容貌完全不符,他不似大哥温润如玉,也不如二哥机敏顾事周全,更不像三哥沉稳大气。

当然…与她也不一样。

比起他们,苏琦更加的活泼开朗,也更要松散一些,在苏家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所以苏耦并未在意他的调侃,更何况这两年上面的几位兄长皆到了担事的年龄,平日里和他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若论起来,其实这几年苏耦和苏琦的关系更为亲密一些。

淡淡的抿唇浅笑一声,苏耦出声:“早前二叔曾给我一本坊间流传下来的书,叫《三步戏曲》…说是南州岛那边流传过来的,让我闲来无事打发着玩。”

苏琦有些无趣的点头应了两下,两人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那边的第一出戏也将将唱罢,人群中间的少年似乎对第二出戏没兴趣了,顿了片刻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少年离开的方向正和苏耦几人此刻站的这个小摊对上,就这片刻,少年注意到了他们,他们也同样看见了少年…

双方视线碰撞的那两下,几人心底都略微有些不对劲,少年能瞧出他们的不一样,他们自然也看得清少年身上的不一般。

尤其是苏耦,她第一眼看见少年的时候,眼神就有点控制不住的不对劲了…

苏正倒是没有多大的反应,毕竟达朝寺的庙会相传甚久,碰见些皇城的世家子弟也并不奇怪。

只是唯一让他觉得有点怪异的就是,这人的面容似乎让他有些熟悉,但苏正一时片刻又想不到原因。

少年的眼神在三人之间跳跃,尤其是在苏耦的身上多停了片刻,随后他的眼底就升起些诧异和惊奇,眉梢更是在这一瞬间就扬了起来。

秉持教养和自小的礼节,双方都象征性的朝对方点头示意了一下。

苏耦视线若有若无的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最后实在是没忍住,她嘴角勾了勾,眼里升起些莫名的情绪…

离去的少年有些遏制不住的摩拳擦掌,心底止不住的激动和兴奋,他好不得意着,自家那位不是还说整个大兆没人能比自己还不懂礼数,不知体面,肆意妄为,离经叛道吗?

看看方才那女子…竟然女扮男装!

少年在皇城也有那么几个不学好,爱酒色的世家玩耍兄弟,他曾被他们忽悠一道偷偷去过瓦舍几处贵族见不得光的玩乐地。

当然…少年不敢,也并未有出格的举动。

在哪里,他曾见过里面的头牌女倌故意女扮男装讨客欢喜…

所以他刚才一眼便看出那三个少年中最为娇小的那个是女子…

女子假扮男子,即便身形如何相似,但骨子里的那股气不是衣衫可以改变的。

大兆自先帝时期对女子便没有那么多的礼教束缚了,今朝女子想要出门来游玩这样的盛会,易如反掌,毫无阻拦。

可她却偏要化女为男,想必一定是家中不同意…

她肯定是背着家里偷摸来的…少年自以为然的想着。

略微走了那么几步路后,少年心底的那股愉悦情绪还下不来,他忍不住偏头回去看。

却发现那边已经没有苏耦他们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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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布相思
连载中温二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