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困扰涂婴的问题答案终于浮出水面。
佝偻老者在竞技场上撕咬殴斗时的惯用手是右手,而此刻已变成了左手。波浪长发女的刘海也与方才调换了位置。
涂婴化为人形,他左手掌心处隐约可见的血痣消失不见了,而是出现在了右手上。
——这里不是幻境,而是梦!
既然是梦,就一定会有做梦的人。而做梦的人,就是这场闹剧的主宰。
看着舞台上被鞭笞的人类,和台下□□纵横的动物,涂婴根本无法相信这竟然是他的梦境。
没错,涂婴承认自己无数次梦到过人与动物攻守易型,甚至当他在咖啡厅打工时无意间看到一本叫做《狐狸那时已是猎人》的书时,血脉偾张了一瞬,在发现这本书竟然讲的不是狐狸和人的故事之后又暗暗失落了许久。
可他还是难以相信眼前这混乱扭曲的世界竟然是自己主宰的梦境。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充涌到涂婴的心窝里——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堪了?
尽管他此刻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与母亲的亲昵欢愉,然而他明白,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噩梦。
涂婴儿时有个极要好的玩伴,那是一只食梦貘。每每涂婴困囿于梦魇之中时,食梦貘宝宝就会为他吃掉噩梦。自从山海陷落,涂婴常常困溺于血腥与饥饿交织的噩梦里,每每试图挣扎,却都力不从心,往往醒来之时泪水与汗水交织,已然打湿了他的发丝。
他开始害怕做噩梦,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涂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咬破了舌尖,试图让自己在疼痛中清醒过来。然而,徒劳无功。
梦里的他感受不到疼痛。
一种与生俱来的叛逆感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既然醒不过来,那作为梦境的主人,我就应该是这里的主宰——
涂婴双手掐诀,口中念念——
“万灵之源,净垢神安,形为我化,不得稽延。”
近乎溺毙精英男的海水在狂风之中卷起呼啸的海浪,翻滚汇聚,犹如遒劲有力的蛟龙轰然跃出,疏忽间将精英男送上岸后,掀翻压在火烈鸟身上的施暴老者,又在波浪长发女人和母虎之间隔出一道屏障。
剧院内的天地都恍然间变色,所有人在都呆愣在了原地。
涂婴双眸微阖,低声一喝:“莫执!”
剧场内虚幻的山与海开始坍塌,海水消弭,舞台灯灭,穿着人类衣服的动物纷纷起身离场。他能感受到身后的青丘之山慢慢隐匿在模糊的浓雾里,母亲在他身旁打了个转,欲言又止,最终轻叹了一口气选择了毅然立场。
他能感受到那落寞的背影最终消失在雾霭里,他的心口一颤,不自觉地愣了须臾的神。
但他很快就回了神,在涂婴余光里偶然瞥见动物们立场的大门时他猛然惊觉,冲着一同进入剧场的几个人大吼一声:“快跟出去!”
最先明白涂婴的意思的是被母虎打得奄奄一息的波浪长发女,尽管她已经身形破碎,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痛觉,只是艰难地爬起身,随着流动的动物向外走去。
涂婴又一次怒吼:“快跟上!”
精英男似乎也回过了神,不再痴迷低头看表,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接下来的是吃得满脸血污的肥胖小学生,不情不愿地也起了身,拉着精英男向外走去。
刚刚变为肌肉男的老者却对涂婴的忠告置若罔闻,他仍旧不肯提上裤子,反而拽起跟前的动物继续施暴起来。
涂婴手中的海水之剑一次又一次将老者掀翻,他却始终不肯走出离开剧场。
一阵爆裂声轰然碾压过所有嘈杂,原本看不到的剧场边界开始坍塌起来,断壁与灰土无差别地攻击着每一个没来得及离场的人或者动物。
涂婴脚下的土地都开始颤抖,他最后看了一眼仍旧疯癫地施暴着的老者,一把拽起老者身下压着的一只大鹅,跑出了剧场。
一阵天旋地转……
涂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坍塌的冲击震到了脑子,待他有力气从地上坐起来时,他感觉乏累得好像连夜给长城贴了一遍瓷砖。
一只干瘪细长的手突然出现在涂婴眼前,轻微晃了晃,示意可以把他拉起来。
灯光晦暗不明,涂婴眯眼瞧了半晌,才认出时波浪长发女人。
她眼神空洞,皮肤惨白,头发凌乱,红唇泛着油腻腻的光泽,如同刚吃了死孩子。如果是初见,定然有种被女鬼缠身,阴魂不散的感觉。
但可笑的是,在这个炼狱角斗场里,涂婴竟然和女鬼糊里糊涂地纠缠成为了“同盟”。
涂婴双手撑地起身,拒绝了女人的好意,但他还是还以一个青春阳光的笑意。
四周灰蒙蒙一片,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方才坍塌了的剧场不见了,但四周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沉闷得感觉还在室内一样。
身后隐约传来“吱呀”的关门声,声音很小,几不可闻。
这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涂婴借着微弱的灯光环视四周,惊觉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涂婴认识的——
脸色惨白毫无生气的波浪长发女人,肥胖得快要走不动路的小学生,提着公文包戴着手表的精英男,坐在轮椅上的半截男人……
没有了身形佝偻得老者,也没了瘦高傲慢的眼镜男。
这两个人彻底死在了已然坍塌了的剧场里。
涂婴不解,方才真的是他的梦境么?梦境为什么可以杀人,而他作为梦境的主宰为什么要杀这两个人?而现在,梦醒了么?
就在这时,耀眼的闪光灯从四面八方闪烁着,诡异又熟悉的音乐再次响起,一个小女孩爬上高台,跳过火圈,获得台下阵阵掌声,而几个人又一次被安排到了动物成群的观众席当中……
一样的剧场,一样剧情,一切竟然又重来了!
也就是说剧场并没有塌陷,他们也没逃出去,一切和刚才都是一样的,他们仍旧被困在梦境里!
不……算不上完全一样,毕竟六个半人变成了四个半人,还有一点涂婴敏感地感知到了却又说不出来的不一样……
肥胖的小学生仍旧因为胃口极其而被受追捧,他捧起一只兔子连毛带皮地啃食着。长发女人又一次疯了一般向一只小老虎发起进攻,即便被母虎一次又一次暴击,仍旧似不知疼痛一般匍匐向前。而精英男则不出意外地一头扎进海水里,波浪沉浮之中仍旧不断低头看表……
涂婴默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来自耳后的清风——
那是青丘春花烂漫时节独有的风。
涂婴族中的狐狸又一次站在云蔼缭绕的山坡上,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不仅没有从梦境里醒来,甚至进入了噩梦的循环!
设局者为什么要将他困在噩梦里?到底如何才能挣脱梦魇?难道还要像上一个游戏一样杀死足够多的人?
涂婴并不想杀人,这不符合他的一贯性情,他也不想成为设局者的刀剑。
更何况刚刚催动过“寒晶”咒的涂婴周身乏累,很显然他的灵力还没有恢复。再次催动咒语本就十分艰难,更何况即便破坏了这个梦境,又会进入到下一个梦境里。
他会被一轮又一轮的循环活活耗死的。
虽然此刻身边的一切与上一个循环里无异,但涂婴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轮循环里,所有人的怨念都更深了。
暴食的吃得更血腥,暴怒的无视伤痛死亡,沉沦的更为沉沦……就连涂婴身旁的狐族亲众也变得更加异常——
大量的狐群围绕着涂婴,每一只狐狸眼中都有了隐约可见的杀气。
更让涂婴惊诧的是,它们看似在漫不经心地散步,实则列队为阵,形散意不散地呈现出一个“坤”字。
乾为天,坤为地,坤字五行属土,而土实克水。青丘一族涂山氏,自山海境时便与大禹一组联姻,族中狐众后人皆有“御水”之能,绝不可能使用与自己相克的“土系”阵法。
这阵法,如同卧虎藏于密林,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杀意暗流汹涌。而涂婴能够清醒地感知到这杀意,全部指向他。
涂婴想不明白为什么在梦境里还会如醍醐灌顶般清醒,他更想不明白,这如果是他的梦,他的亲众为什么对他杀意纵横?
台上台下均是异彩纷呈,一时间根本分不清谁是主角。涂婴闭上眼,试图撬动他心头那堆积如山的疑问。
耳边的罡风是假的,身侧的亲众是假的,眼前的闹剧也是假的……他必须抽丝剥茧找到那个可以撬动一切的支点,那个四两拨千斤的支点。
涂婴猛地睁开眼,如被春雷击中一般,他惊诧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在两轮循环里,有波浪长发女,有瘦高眼镜男,有佝偻老者,有肥胖小学生,有精英男,甚至有他涂婴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剧情,可偏偏那个半截男人却隐身了!
涂婴也恍然明白这一轮循环刚开始时他感受到的不同——这第二次循环里,他们刚刚进入剧场,还没有进入剧情时,半截男人就被安排了一个轮椅!
那是他自己为自己安排的轮椅!
这里根本就不是涂婴的梦,是半截男人的!
瘦高眼镜男在进入梦境一开始就踹了半截男人一脚,所以被吃掉了。而涂婴的觉醒让半截男人对他也起了杀心。至于那被砸死的佝偻老者,他逐渐强大,以至于让半截男人心生戒备,便借以涂婴的咒术杀掉了……
所以,要么杀掉半截男人,要么被他杀掉。
就在涂婴意识到这一切的瞬间,天地开始震颤,方寸之间风云变幻。
半截男人低沉的怒吼从四面八方喝来——
愚痴!愚痴!我为你寻来亲人不好吗?不知感恩,该杀!
该杀!
该杀!
一遍又一遍的“该杀”如猎猎罡风,带着实质的杀意铺面而来,涂婴脚下的土地都在震颤,他遍寻整个观众席,也未见到半截男人的身影,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压迫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是了,这里是半截男人的梦境,那也就是半截男人本身。男人已然成为这里的主宰,又怎么可能现形于此?
在这方天地里,所有的目光都是他的目光,所有的声音都是他的声音,所有的怨念也都是他操控的怨念……
台下的动物观众们不再是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样子,它们撕碎身上的衣服,发出野性的嘶吼声,满目杀戮与**地看向涂婴。
此刻,涂婴是全场唯一的猎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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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