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李贞瞧着防风与阿布一步三回头,终于消失在来来往往的路人堆里,这才看向了身边人。

如今联姻的事满长安尽知,他反而用不着避什么嫌了,由来只见新人笑,哪里听得旧人哭啊,何况,他算哪门子的旧人。

而赦月再见这张脸,恍有大梦初醒之感。

他这几日便是一具无主的躯壳,食不知味,夜不知寐,直到此时,看着李贞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了,方才再次萌生出倾吐的欲/望来。

他极力克制着心头的悲凉,望向不远处街角小食摊前氤氲起来的热气,问道:“不是要去吃羊汤吗?”

李贞心道,一定是阿布叫得太大声了,被这人听到了,不过,忙碌了大半日,也确实有些饿了,他未开口,便朝着街边食摊聚集之处信步走去,由着身后的人跟上来。

暮色将至,街上行人匆匆,大部分的食摊都在收摊了,尤其是羊汤这等深受长安百姓喜爱的吃食,更是早早的就卖空了,两人走了许久,才看见了一处还有剩余。

李贞在老板热情的招呼声中落座,要了羊汤和胡饼,又望着对面将将坐下的人,说了声:“这顿我请。”

或许是这四个字打破了沉默,他看到赦月的眼眸里有了些许温度。

羊汤都是熬好的,胡饼也早就是在炉膛里烤着的,坐下片刻,就都端了上来。

李贞示意赦月起筷,自己也尝了尝,却忍不住皱眉,难怪这摊子的羊汤还剩小半锅,味道实在一般。

他勉强吃了几口,只觉身上不那么冷了,便放下了筷子,看着赦月慢慢吃着。

狼族人亦喜食羊肉,但羊肉与羊肉也是不同的,长安城中,这些小商小摊里卖的羊肉,皆是近郊的牧场养出来的,和漠北那一望无际的草场里长大的羊不可同日而语,李贞不信,赦月会觉得这样的羊汤好吃。

他又忽而记起,曾不止一次地说过,等有一日赦月来了长安城,自己要好好尽一番地主之谊的,可却是到了这即将分离的时刻,自己才请人吃了一碗不怎么好吃的羊汤。

待赦月也放下了筷子,李贞这才开口。

“这几日,你都跟着我的罢?”

赦月神色如常,未置可否。

李贞便更加笃定了,怕是,这两三日自己找屋宅的事他一清二楚,非但一清二楚,还有所参合。

他又问:“那几个举子突然搬走了,也是你干的?”

赦月依然不语,但面上流露出来的一丝丝心虚,还是被李贞看在眼里。

“你可知,这一次的会试对那些举子而言,有多重要?你、你这是拿人的前途在玩笑。”

赦月见李贞话语里当真有责备,只好辩驳道:“我有给了他们许多银钱的,他们也都是自愿的,不但自愿,还很高兴呢……”

李贞心道,这些举子正值最好花钱的年岁,且又是常年苦读的人,心中烦闷无处发泄,哪能横财在前而不动心的呢,能被收买也不足为奇。

他惋惜道:“你这是何必?那处宅子,我也不是非买不可的。”

赦月却道:“可你看了好几处,唯有在那处,逗留的工夫最久,你要置办房产,当然得选最称心如意的那处。”

李贞动了动唇角,没再说什么。

赦月说得没错,好不容易买处小宅院,是得挑个最愿意买的。

他能预料到,李治给他的官职不会太大,信任归信任,但只要他还做一日的李贞,他就不可能在朝廷里身居要位,既如此,他的俸禄不会很高的,除却平日里养活自己和阿布,侍奉母亲,也余不下什么钱了,想靠俸禄换大宅子,这辈子怕都不成了。

虽伐冰之家,不畜牛羊,但长安城中,哪个达官贵人身后,是没有产业傍身的,即便不是自己亲自去做,也有专人代为打理,可他江夏王府,是当真什么都没有。

他的父亲,乃至祖父、曾祖父都是武将出身,一则不会做,二来也不屑做,是以,抄家那日,偌大的府邸,除了些以往先皇赏赐之物,还有祖上传下来的一些旧物,根本找不出什么值钱的宝贝,连当日抄家的主监官看了都直摇头。

想起这些,李贞忍不住苦笑轻叹。

一年前的此时,他人虽在碑林院中做阶下囚,可心中志气未灭,还想着为父洗冤,为家门清雪,再次将江夏王府的大门,堂堂正正地打开。

而如今呢?

他唇角扯着笑,心中却痛到不行,为了父母家门痛,也为了这个,越来越甘于命运的自己而痛。

“赦月,我这个人,是越来越不成了……”

赦月顿了顿,却道:“我若自私些,便巴不得你不成了,如此,就不会有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你了,你就可以…去做你想做之人,想做之事了。”

李贞倏尔抬眸,望着对面的那双眼眸,浅浅夜色里,若星若辰般,他一时没忍住,嗔道:“你莫要再这样哄我了……”

他说完这话,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察觉到不远处正在收拾摊子的老板似也听到了这句,往这边望了一眼,一张脸又瞬时烫得不行,只觉得一刻都坐不住了,起身拔足便走。

赦月起身欲追,又被老板追来要羊汤的钱,当即一愣,忙随手掏出一锭银子扔在了桌上,再追出去,却见李贞的背影已在数人之外了。

他待追上李贞时,却又见人立住了身形,却是来到了那位安满师傅的小院前了。

“我好几日未来了,也不知安满师傅的身体有没有好些?”李贞如是说着,心中却知,安满师傅的病况,怕是回天乏术了。

赦月以为李贞会敲门进去看看的,却见人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那两扇门,心道莫不是自己的缘故,便道:“你且进去看看,我在外间等你便是。”

李贞摇了摇头,“此时的安满师傅,只想有老师陪在身边,人大抵都是这样的,愈加宝贵的东西,更要留给最紧要的人,我便不进去打扰他们了。”

他说罢,便又拔足欲走,却听“吱呀”一声,那小院的半扇门开了,安竹落从里面走了出来。

女子看见了门口不远处的两人,惊声唤道:“砚之?”

李贞走上前去,缓缓一拜,他也许久未见安竹落的面了。

春闱在即,严府义学里有几名学子也在会试之列,且都是寒门子弟,安竹落须得多多留心,最近的日子,怕都是要宿在那边的。

安竹落看了一眼紧紧站在李贞身边的人,欠身行了一礼,又转头问李贞:“是来寻先生的么?怎得不敲门呢?”

“只是路过,晚了,便不进去搅扰了,姐姐这是回义学去?”

安竹落点了点头,“正是。”

“那这边……”

李贞此时才看见,自那扇半开着的门里,探出了半截身子,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看着是个读书人的模样。

那人瞧见了李贞,忙闪身出门,下得台阶来行礼。

李贞奇道:“你认得我?”

那人道:“在下是义学的学子,赵良,小郡王以往也常来义学,可能不记得我们,但我们中的大部分,都是认得您的。”

一旁的安竹落也道:“赵良心细斯文,会照顾人,我便将他留在这处为舅舅煎药洗衣,以防先生出门,家中无人。”

李贞颔首,原来如此。

他察觉到赵良一双眼在自己和赦月身上来回看着,尤其是对身为异族人的赦月,更难掩好奇的目光,只是碍于自己身份,不敢开口询问。

李贞心道,看就看吧,此时还介意那么多做什么,倒是安竹落开口教人进去了。

赵良进去后,李贞又与安竹落闲话几句。

他看得出来,安竹落亦是几次三番看向自己身旁之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主动提及,“姐姐,我置办了新宅,过几日得了闲暇,来我家中一坐。”

安竹落闻言,便知这是李贞将要长留长安的意思了,笑着应道:“这是自然,待这几日事毕,我还要与你好生喝几杯呢。”

这几日,她还与这小院中的两位长辈揣测李贞的去留呢,这些日子发生在李贞身上的事,哪一桩不是要他身心俱伤,即便李贞要负气远走,也情有可原,但此人还是选择,将自己托付给了这座长安城啊。

只是,面前的李贞虽在扬唇笑着,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甚至,那双好看的眼眸深处,是无尽的悲凉。

安竹落忽而想到了先生与舅舅,此时的舅舅,虽不明言,可多希望,能得先生无时无刻的陪伴,所剩无几的光阴是他最宝贵的东西,自然想要留给最紧要的人,而眼前的这两位,想必也是如此吧。

这位今时的漠北狼王,昔日的薛公子,从自己看见他们起,那一双眼便没有从李贞的脸上拿开。

她笑叹一声,不欲再扰人独处的时候,便与李贞作别,上了候在一旁的马车,往学府匆匆赶去了。

从安家小院到薛府的路,赦月也不是第一回走了。

他看着此时认认真真地走在自己身侧,急着赶在宵禁之前赶回去的李贞,又想起了除夕之夜,自己乘着马车带着酒醉的人回去时的场景。

那夜的雪很大,稍不注意就会淋得满头,李贞纤长湿润的睫毛和那双因寒冷和酒意氤氲着水汽的眼眸还在他心头萦绕,还有那因为顺从了欲/望后的不甘和自责。

赦月咬了咬牙,喉结也跟着滚动了一下,只因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了很罪恶的念头,那一晚,若是再大胆些呢?

可他很快便因这个念头想狠狠扇自己的脸,只因数年前的荒唐一夜,已然耽误李贞到今时今日了,没有任何承诺的相交,与流氓何异?

他从前,不敢教李贞等他,只因彼时的他一无所有,而今,只要李贞愿意,让他就此丢弃一切,他眼都不会眨一下,就由着他二人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又如何?

可是,要李贞永生永世背负着污名与他私奔吗?他又怎么舍得?

他挚爱之人,应当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地走在这世间的任何一处地方。

他一直期许的,都是给李贞一段清清楚楚的将来,一个明明白白的身份。

薛府小院的门已在眼前。

李贞松了一口气,立在原地。

这一路,赦月虽一言未发,但几经变换的气息还是将人出卖了,此人的心中,想必是在翻江倒海吧。

但是,此时的心软是毒药。

他道:“你知我如今囊中羞涩,你漠北即将双喜临门,我怕是拿不出什么好礼相送,你莫怪。”

赦月却认真回答:“我若怪呢?”

“你不是这样小气的人……”李贞说得很小声。

赦月往前进了半步,几乎是贴着李贞的脸颊在耳语,“李贞,你记住,我们之间,还不算完,你还没有亲手为你的父亲报仇。”

李贞一噎,他很想说一句,‘君子报仇,几十年也不晚’,却又怕这话出口,会被父亲怪罪。

所谓的几十年后,也不过是,他依然贼心不死地为自己找的,与眼前人重逢的借口。

这一整年的相处时光,像是偷来的。

他们,终究还是没有争过命。

李贞最终默默地拾阶而上,叩响了门环,只等着阿布前来开门。

“李贞……”

李贞听到这一声,并未回头。

“唐皇…今日来四方馆传了口谕,说和亲的人选已然定下了,约我三日后,进宫一见。”

听到这话,李贞已然麻木的一颗心还是不由得一滞,直到面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阿布探出半个脑袋来的一声‘公子’将他惊醒。

他缓缓回头,看着即将满月的清辉之下,仿若吃了败仗的那人,良久,才喃喃开口:“三日后…三日后,当真是个黄道吉日啊。”

……

可当真到了三日后,李贞又为自己的这句话,懊恼不已。

朝堂之上,中书令柳仕于圣上面前参了两院之首的本子,参其身居要位,却罔顾圣言,豢养男宠,更不知廉耻,于外宅与之厮混,当免去其两院之首之职,并行流放之刑,以儆效尤。

整个长安城为之震动,尤其是向来深受严院首庇佑的诸多寒门学子,哪个提及此事与那柳大人不是义愤填膺,怒斥其满口荒唐,皆是无稽之言。

可李贞却知,这些人定是有备而来。

他闯入甘露殿,闯到李治面前时,却被李治冷着脸甩来一张草画。

那画上的两人抵首相依,极其亲密,眉眼传神,轮廓清晰,一衣一饰,一颦一笑,不是恩师与安满师傅,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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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