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八十章

刚出正月,长安城中便有大事发生。

一则,宫中的武昭仪诞下了一位小公主,君王甚是欢喜,赏了多名宫人,早朝时,更是金口御令,要文武百官等着喝小公主的满月酒。

群臣忙着向陛下贺喜之外,也在心头蛐蛐开了。

要说这后宫里的女人,到底还是得靠肚子。武昭仪入宫,才刚满三年,就诞下了一儿一女,有了这两个皇儿傍身,即便他日年老色衰,圣眷不再,陛下看着两个孩子,也不会过分冷落了孩子娘的。

反观那王皇后,至今未诞下一儿半女,收养来的皇子虽封了太子,却也因母亲不得恩宠,而不受陛下的喜爱,十天半月都见不到父皇的面,哪里还有做太子的尊荣在。

如今,陛下得了公主这般高兴,只怕那王皇后气得又要回去罚跪太子了。

群臣不禁又为那太子捏一把汗,本就是个宫人生下的孩子,能平安长大,高则封个亲王,再不济也得是个郡王,如此闲散一生,何尝不好,却无端被卷入到夺嫡的风波里,整日过得战战兢兢,也才十岁的年纪,老成的不像个孩子。

可王皇后当初收养皇子这事,便是长孙无忌的主意,彼时的长孙太尉说一不二,谁又敢提出异议。

而一边是皇嗣之喜,一边却是千牛卫连同京兆府,得了皇令,开始整顿长安城中的大小妓馆。便是位于东市中心地段的平康坊,权贵出入,门庭若市,灯火通明的地界,也得歇业三日才罢。

而长安城中,又何止是平康坊一处烟花之地呢,更多的,则是隐匿于市井间的,为满足寻常男子寻欢作乐的娼寮窑子,其中,更是不乏一些,男风馆。

若对于寻常妓馆,只是整顿之策,只需查出他们都有好生经营,无欺男霸女、斗殴伤人的恶事,钱税上也无漏缺,便不多说什么了。

而对于男风馆,则视为藏污纳垢之地,不统统捣毁不罢休。

短短两日,一个长安城的男风馆中,被搜出男倌儿便多达上千人,李贞得知这数目,震惊之余,唯觉凄凉。

他深知,光顾那些男风馆的诸多男子,其实根本就没有那等喜好,只是出于猎奇,抑或是,在同为男子的身上发/泄,能更教他们获得心头上的满足罢了。

而那些被迫在男风馆中做妓子的男子,也少有是真心喜欢同性的,多的是出身穷苦却又长得俊俏的寻常儿郎,为了生计,渐渐沦落为同性间的玩/物。

可他也知,此次李治这样大张旗鼓地拿男风馆开刀,是为了什么。

很快,长安城中便禁论‘男风’,官府更贴出‘禁男淫文’之类的公告,且有明文规定,告捕男子为娼,为娼者杖责一百,告者赏钱五十贯,可以说,是开唐以来,对男风之行最为严苛的一次打击了。

而除了将从事男色侍人定论为触犯律法之事,还严禁了上至权贵,下至民间的男男相好之事,若有违者,一律重罚。

于是,几乎是一夜之间,偌大的长安城,再无人敢谈论,李贞被称为‘男夫人’的传闻了。

这日,李贞应召入宫,行至太极殿外时,正撞上刚刚面见完君王的礼部尚书许敬宗。

许尚书依然是横眉冷对,甩袖而去,李贞也不恼,丧子之痛,岂是那样容易走出来的,况且这一回,许家这份不甘,是生生咽下去的。

四方馆外的千牛卫早就撤了,大唐与漠北达成的条约,让道,以及和亲,已然人尽皆知,且满朝文武纷纷称赞陛下的英明,许敬宗身为人臣,又能如何。

李治见了李贞,便猜到殿外两人是撞上了,道:“许卿此次不是来哭诉的,是为正事而来。”

他说着,便将手中的折子亲手递给了李贞,“这是礼部刚刚拟好的和亲送嫁礼薄,你也看看,可还有什么疏漏的。”

李贞一顿,终究还是面无表情地伸手接了过去,他打开来看,其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也知李治并不是真要他提出什么疏漏,便又很快合上,双手归还,道:“很详尽,尽显我大国风范。”

李治接过,随手丢在了一旁的案几上,摆摆手,侍候一旁的窦从恩便使唤殿中的侍卫宫人纷纷退下了。

“李贞,你该知晓,教你来看这些,并非是朕有意要你难受。”

李贞知晓,先皇在时,但凡宗室里有女子外出和亲的,送嫁之事,都是他的父亲江夏王一手打理的,如今,由他来替上,也在情理之中。

他想了想,又语无波澜地补充了一句,“陛下思虑周全,礼薄确实也很详尽。”

李治见自己好言好语,面前人还是这般冷面相对的样子,已然不悦,道:“朕不问你,是如何说服那一位的,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但这一回,是朕,是我大唐,有理在先,大度在后,你当知道。”

李贞闻言,苦声笑笑,这事的前因后果,这几日,他想来想去,想得还不够多吗?

他甚至卑微地想过,若那许昂没有死呢?

可命运就是偏好捉弄人啊!

这几日,睁眼闭眼,都是赦月目送他走出四方馆时的神情,那双深邃眼眸里光彩尽失,早已名声大噪的漠北狼王,无能为力,无所适从,无枝可依……

在逃离之前,他没敢问,为何赦月会折服于那句‘要么你娶,要么我娶’,明明是自己瞎编的一句话,竟又将人骗了一回。

“李贞……”

李贞听到君王的呼唤,微微抬首,仅仅是示意,自己在听。

李治叹道:“你知道吗?你如今浑浑噩噩的样子,像极了当年,你自漠北刚刚回来的时候。”

李贞张嘴想反驳,不一样的,可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哪里不一样呢?

每一次,都是与那人分别啊!

他今日进宫来,实在不想再提及这等事,至少,在赦月顺顺利利走出长安城之前,便转换了话题,道:“宫中又添了皇嗣,李贞恭贺陛下!”

李治闻言,面色未动,半响,才幽幽开口:“你还记得,朕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之时吗?我们还在老师门下读书,课后,朕邀你一起去看那个孩子,你推辞不去,说哪有十五岁就当爹的,最后是朕硬拉着你去的,你见了那个孩子,却甚是亲近,又少不得对朕谆谆叮嘱一番,已为人父,要更勤勉,为孩子做个好榜样,又要朕对那孩子的母亲好一点,那孩子的生母,是姓刘吧,朕记不太清了……”

李贞也随着这些话,回想起了那些年少时光,那名刘氏宫人,自然是早早淹没于后宫纷争中了,至于那孩子,也不知该说他是走了大运,还是倒了大霉,竟成了当朝太子。

如今君王陡然提及这个孩子,莫非是起了别的心思。

李治瞧见李贞一脸警醒,不禁笑道:“朕不是想要废太子,李忠那孩子虽确实不得朕的欢心,但朕一早便知晓,太子事大,岂是说立就立,说废就废的,你担心什么。”

李贞心道,便是因为太子事大,那个孩子如今的处境才堪忧,因他是被皇后收养才得以被封太子的,他能依仗的,只有皇后,可眼下,这皇后的处境已然很不妙了。

他也有听闻,皇后对太子并不好,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更是攥在手里做棋子用的,可怜那孩子,贵为太子,却是爹不疼、娘不爱。

“陛下若无废太子的心思,还是要在太子的教导上,多下几分工夫才好。”

李治见李贞这话说得极是认真,当是真心的,笑着道:“你的话,朕自然会听,你还愿意为朕分忧,为大唐筹谋,朕开心。”

李贞只得拜道:“李贞愿为陛下、为大唐效劳。”

李治颔首,挑了挑眉,“眼下还真有一事,武昭仪顺利诞下公主,宫人皆有赏赐,寺院佛众祈福有功,也得赏,朕瞧着,由你走一趟,替朕行赏,最合适不过。”

李贞自然领命,便要退下,又听得君王开口。

“李贞,和亲的人选还未有定论,你有什么提议,朕当优先采纳,毕竟,那一位的脾性,你最是了解,为他选个匹配的妻子,也是你所愿。”

李贞的身形僵在原地,他几乎是以大不敬的目光紧紧盯着君王,却没从那张脸上看出任何的调笑神色,也就是说,李治是很认真,且很贴心地在为他考虑,由他为赦月选一位贤良的妻子。

但是,这是李贞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的事,他只能如实回答:“此事,陛下做主,便好。”

李治默默望着退出殿外去的身影,半响,才对着一旁侍奉的人问了一句,“朕对他,是不是过于残忍了?”

侍奉一旁的窦从恩回道:“陛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虽是不得已,却实实在在伤害了他。”

“老奴却觉着,陛下是在帮小郡王呢。”

李治嗤笑出声,“罢了,不说这个了,他教朕做主,可如今宗室里,哪有什么看得过眼的好女子,样貌好的年岁大了,正值妙龄的,人家双亲又护得紧,生怕自家女儿去了漠北过苦日子,这些人,真是越发不为大局计了。”

窦从恩见君王只摇头,便问:“陛下,那武昭仪提议的那个女子,如何呢?”

李治心道,虽是罪臣之女,但身上到底留着皇家的血,也不算辱没漠北之主,但那个女子,与江夏王府又有渊源,若此时再教其与那一位联姻,这等行径无异是在李贞的伤口上撒盐,他摇摇头,道:“此事,容朕再想想。”

李贞出了甘露殿,步履比先前更为沉重。

赦月终究会带着一个女子,离开长安城的。

这个念头每起一遍,便就如同烈油在心头烹过一遍。

李贞就这样魂不守舍地在宫里走着,反正一路上也没人敢拦着他,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了东宫的大门外。

这里也曾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李治做太子的那几年里,这里便如同他的家一样。

而今物是人非,这东宫已有新的主人了。

李贞叹了一声,便欲离开,却听得有人在唤,“小郡王叔叔。”

他循声望去,正是要回宫来的太子李忠。

李贞陡然记起,他已有一年多的时间没见过这个孩子的面了,瞧着身量竟又窜了一大截,面上稚嫩褪却,已有少年人的影子了,回过神来,忙上前拜道:“殿下。”

李忠赶忙扶住要拜下去的人,笑着道:“小郡王叔叔,快快免礼,休要折煞于我。”

李贞直起身子,暂且放下心头烦扰,对着面前的孩子冁然一笑,“殿下这是从哪里回来?”

李忠面上的喜色立时便消散了,“我将才去给母后请安的。”

李贞知道,武昭仪又诞下皇嗣,虽只是名公主,但皇后自是不痛快,心中恶气无处宣泄,只得发在这便宜儿子身上了,说是请安,不如说是去挨罚。

他向来不喜参与到这些宫廷斗争里,否则,早该随了李治的意,做了这太子的老师,可他也是真心疼这个孩子的,便道:“殿下,你是太子,除却功课,也要多学学治国之道,多与你父皇相处,多虚心向他请教,你去请见陛下,无人敢拦你的,你可明白?”

李忠闻言,先教身旁的侍卫宫人都退下了,方才郑重一拜,“小郡王叔叔的苦心,忠儿明白,你是最了解父皇的人,你能对我说这样的话,就足以证明,我这太子之位,暂时还是稳当的,对吗?”

李贞不曾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竟有这样的悟性,只是,这宫中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他开始用警醒的目光看着眼前少年。

李忠却笑了起来,“小郡王叔叔为何这样看着我,还记得幼时,我便喜欢黏着你的,可被母后收养后,便不得不与你疏远了,母后时常教导我,要想稳坐太子位,便要多结交权臣,关陇贵族、长孙太尉、柳大人、各部尚书……可我却以为,这些人统统加起来,都不及一个小郡王叔叔来得要紧,只因父皇最信任的人,始终都是你。”

李贞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少年,微微皱眉,问道:“殿下这是…意欲拉我入阵营?”

李忠却摇了摇头,前一刻还笑着的脸,瞬间盈满哀伤,“我是想求小郡王叔叔拉我出阵营,我想将这太子之位拱手让出,再离开长安这是非之地,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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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