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漠北往西,地势更加辽阔,却不及东边的水源和草场肥沃。一百多年前,漠北狼族的先祖推翻了当时奴役他们的另一个部族,自西向东迁徙,他们占据了更好的生存环境,休养生息,渐渐地便成了一个可以和中原对峙的强大部落。

可是,在那场迁徙之中,也有一些狼族人并不愿意舍弃故土,他们一直生活在条件更为艰苦的西边,苦心经营,假以时日倒也成为了一支规模不小的势力。

经过了数十年的变迁更替,如今,是薛族统领着这群势力,他们臣服于漠北狼族的最高首领,却甚少与之来往,也是这个缘由,他们未曾与唐军正面为敌,将实力保存了下来。

薛山翁带领薛族已在离着铁山关八百里的漠北西部盘踞了三十余年了,他们生活的地方名叫骆驼泉,从年轻气盛到垂暮之年,他的大半生都在恪尽职守地庇佑着这些心甘情愿跟随着他的薛族人。

漠北和唐军在近几十年来,大小交锋无数次,他却从未与唐军发生过任何冲突,狼族一蹶不振,他固然心痛,可他已经老了,没有力气再去冲杀了,这是大势,他无力回天。

只是,天不随人愿,该来的还是来了。

唐军的战书已经下了两日了,不出三日,三万唐军便会迫近骆驼泉,而此次的唐军主帅不是别人,便是大唐皇帝的左膀右臂,江夏王李道宗,这个人半生的戎马功绩,有一半都是漠北贡献的,薛山翁从未见过李道宗的面,不知此人行事作风及用兵之道,难免心生忧虑。

奶白色的牙帐里,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正上方,身材高大,却实在有些枯瘦,深陷的眼窝里尽是沧桑,却仍旧泛着狡黠的光。身后一个年轻的狼族侍卫挎刀站着,下首左右各坐着几个汉子,他们皆穿着浅色的上衣和深色下裤,脚穿黑色的尖头靴,上衣扎进裤腰里,显得干练十足。他们用族语交谈着,你一言我一言,讨论着即将和唐军的交锋,该如何应对。

“圣翁,唐军此次入漠北有三万兵马,咱们有精兵五万,再加上次军将士,约莫一万人,人数上咱们不惧他们。”所谓次军将士,也就是老弱幼小,这些人平时里不用参军,战事吃紧的时候,便也得上战场。

“不错,他们远道而来,咱们却是以逸待劳,不怕他们。”

“反正我们守住骆驼泉,眼下正值中夏,水盛草茂,粮草充足,他们爱来便来。”

薛山翁听几人说得慷慨,一个个迫不及待般要去和唐军拼个你死我活,心中却有隐隐的担忧。倒不是他觉得薛族将士不及唐军勇猛,也不是漠北的马匹不及大唐战马彪悍,而是,他实在拿不住李道宗的心思。

有人冒充薛族的人偷袭唐军,这么拙劣的栽赃嫁祸,他不信李道宗看不出来,但战书还是送来了,丝毫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

薛山翁心道,再多顾虑,也只能暂时按下,眼下万不可散了人心,便趁机鼓励几句,“唐军不仁,我薛族自当不惧怕,这等危难关头,薛族全靠尔等披甲上阵,煞煞大唐威风。”

其余人等皆高声附和,士气高昂。

待得这些人都退下了,一直在帐外候着的哨探这才进帐来,他是从骆驼泉东北百里处的鹰嘴崖赶来的,那处正伏着薛山翁麾下亲兵,一千铁骑的侍卫之士,由他的外孙率领着的,他们是两日前出发离开了骆驼泉,这两日以来每日都有哨探来回给这祖孙两人传话。

薛山翁听完了哨探的汇报,又教他将自己的心意传递给外孙,只一句话,不管骆驼泉发生什么,都不得擅自回来,他另有安排。哨探领命,便退了出去。

一直挎刀立于薛山翁身后的年轻侍卫迫开了口,“圣翁,大战将至,您真的不要让少主参战么,这些人一说起打仗,个个争先恐后,不就是为了能在族众面前露脸出风头。”

薛山翁老矣,这薛族今后由谁来带领,自然有人想来搏一搏。可这位薛族的老首领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外孙谋一条出路,唐军来袭,这也未必不是个好时机。

“达达尔来骆驼泉四年了,我一直教他收敛锋芒,可我护不住他一世,他还是得快些成长起来,这个苦命的孩子啊。”薛山翁不无感慨地说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很早去世了,只留下两个孙女,外孙是这世上唯一有着自己血脉的男丁,只是遗憾的是,他不姓薛,这成为了他收揽人心的最大阻碍。

“忽吉末,哲敏的小女儿还未出嫁吧,那个叫夏木的女娃娃,去年的祭祀节,紧紧跟在哲敏身后,乖巧可爱。”

名叫忽吉末的年轻侍卫回道,“回圣翁,达翰.夏木今年十七岁了,骆驼泉不少贵族都去求娶来着,听说还没定下来。”

达翰.哲敏是薛族里数一数二的富户,骆驼泉一多半的牛羊都是他家的,更别说他还有自家采伐铁石的矿坑,单凭这一点,就能叫手里有兵的贵族们大为心动。

薛山翁早已有意为外孙寻一门可靠的婚事,能教他在薛族立稳脚跟,他的达达尔单凭着薛山翁外孙的称号还远远不够,狼族是马背上的部族,有了兵马,就有了名声。

*

三日后,李道宗带着三万将士逼近了骆驼泉。唐军乃胜者之师,士气如虹,相比之下,薛族有些许示弱,但以逸待劳,也不可小觑。

李贞并未到阵前,只因父亲对他说,粮草是一支兵马的命脉,不是在阵前冲杀才算建功立业。他虽然在后军中,与父亲的联系却比以往更为频繁紧密了,他非常赞同父亲此次将计就计,李道宗也常常为儿子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而倍感欣慰。

交战第一天,是唐军主动宣战,将日前抓来的偷袭唐军的俘虏在骆驼泉东边二十里处的废弃草场上逐个砍杀,丝毫不给薛族前来解释的机会。

薛山翁见唐军心意已决,只得下令迎战,这一战双方都未使出全力,最后在唐军的鸣金收兵中,草草结束了。

再过一日,还是这般。又过一日,唐军第三次挑衅,依然如此。

薛族大为不解,要打的是他们,戛然而止的也是他们,这大唐的江夏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薛山翁却暗叫不妙,打仗讲究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唐军若是举全军之力来攻,薛族定当倾全力反抗,如此胜算还会更大些,怕就怕的是他们这样高高举着棋却迟迟不落子,薛族人不似拔灼带领的狼族那般好杀好斗,一日一日的拖下去,乱的先是自家阵脚。

李道宗久经沙场,自然能看得出来,薛族第三次迎战时,已明显不及前两次那般骁勇了,虽如此,他们的铁骑依然教唐军不能大意。

他估摸着,再这样下去两次,薛族该有人来和谈了。他此次入漠北,就是想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好处,这才是如今的大唐该有的手段。

五日之后,唐军准备发起第五次的进攻,此次全军出动,更由李道宗亲自上阵,是时候做个了结了,粮草还能支撑十日,打完这一仗,暂时教薛族俯首,唐军会退至关外补给粮草,再谋其他。

这一仗打了一日一夜,双方伤亡惨重,李道宗多少有点低估了这支由一个垂垂暮年的老者带领的薛族铁骑,眼看他们主动后退了三十里,正是唐军趁胜追击的好时机,可薛族人看起来是不想打了。

原来就在他们双方交战的时候,一支来历不明的骑兵绕过了他们的战场,直奔骆驼泉去了,规模在五千骑之上,薛族人如何都不能将家给丢了,是以,不敢再恋战。

薛山翁万万没想到,自己谨慎一世,却有今日这豺狼虎豹前后夹击的险况。

如今的漠北,除了他薛族,还有谁能拿出五千铁骑,只有拔灼的儿子勃格,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作为漠北狼族的少主,虽然年纪还小,但身边还是有相当规模的可用之卒。

只可惜,如今的阿尔泰却是回鹘人乌依古说了算的。拔灼死后,被乱军冲散的勃格被乌依古救了下来,而此人正是八年前为大唐所灭的回鹘首领的亲弟弟。

贞观十二年,回鹘为唐所灭,乌依古死里逃生,捡了一条命,他永远都记得,他兄长的头正是被李道宗亲手砍下来的。如今唐军已然为薛族重创,乌依古自觉报仇的好时机终于来了。

乌依古名义上领了五千人来骆驼泉驰援,实则是想教薛族将士拿血肉给他开路。他以狼族少主的名义,敕令薛族将士顽抗唐军,自己却不肯出一兵一卒。

薛山翁将他心细看得明白,可怎奈那五千铁骑阴险地堵住了薛族人后退的路,即便将士们奋力一搏逃了出去,成千上万的老幼妇孺如何是好。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唐军带来了统帅李道宗的话。

大唐愿助薛族,但要薛族自此俯首称臣,除却每年的贡品外,还要主动内附大唐的安西都护府,服从其统辖调度。

薛族已然人心惶惶数日了,薛山翁终究年事已高,过度的劳累心忧,教他几欲倒下,不断有薛族的贵族来求见,家大业大的支持投唐,无甚家业的又想和乌依古联手,打击唐军,一雪前耻,总之各怀心思。

暮色已然低垂,骆驼泉不复往日的宁静柔和,一连数日弥漫着的血腥味教人和马都不舒服。

奶白色的营帐里,薛山翁一身戎装还未脱下,负手在身后,来回踱步,李道宗并未给他太多时间思前想后,唐军的哨探还在外面等着他的回话。

不管是李道宗,还是乌依古,他都不会全然去相信他们,可眼下,他还是更痛恨乌依古栽赃陷害在先,乘人之危在后,他已然知晓了,那批袭击唐军的薛族人正是乌依古授意假扮的,心道此人绝非可交之辈。

“忽吉末,你亲自去一趟鹰嘴崖,教达达尔带着我的亲兵去抄唐军的后军,以狼烟为号,将他们的粮草烧尽,没了粮草,我不信他还不撤军。”老者终于开了口。

忽吉末惊道:“圣翁,您还是决定要和乌依古联手吗?”

薛山翁摇摇头,“去叫唐军探子给李道宗回话,两个时辰后,请他派人助我冲开乌依古的封锁,我薛族老幼众多,望他们多多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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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