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年,这于大唐,是很幸运的一年。
这一年,大唐与僵持了数十年的宿敌-漠北狼族,在铁山外打了一场昏天暗地的仗,最终,其首领拔灼为唐军所斩杀,漠北势力急剧衰弱,大唐自此再也没有强有力的边陲威胁了。
唐皇李世民一雪昔年渭水之畔的耻辱,圣心大悦,为彰显大国风范,有意对残存的漠北势力持怀柔拉拢之心。
朝堂之上文臣武将得力者众多,他权衡过后,还是决定将前往漠北平息后事的重任托付给既精通军事又形事有度的李唐宗室之首,江夏王李道宗。
也是这一年,江夏王府的嫡长子李贞十九岁了,还未加冠入仕,才名却早已传遍长安。
长安刚刚入夏,正是婀娜时节。
皇城西南角的碑林院里,初夏的日头伴随着匠人们潜心的劳作,这是整个长安城里最能教人静下心来的地方,也是李贞自十岁起便最喜欢来的地方,笔酣墨饱之后,他喜欢看那些肆意写就下来的一笔一划被深深镌刻在那一块块庄严的石板上。
李贞的书法造诣是公认的国手第二,至于那国手第一么,自然是他的恩师,两院之首,严慎。
李贞今日来了碑林院,却无心看匠人们刻碑,他急不可耐,寻了足足十二间匠房,这才寻到了师父严慎,只因,他有大事央求。
匠房里,一身圆领夏衫的院首大人正静静站在一旁,浅笑地看着一年长匠人在指导一个刚来不久的小匠人。
那年长匠人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腰带上别着一块白纱布,碑林院里的匠人们都是这么打扮的,他微微屈身,挽起衣袖,清瘦的骨节敲击在黑石板上,正讲着如何借力刻刀的走势去雕刻笔画的外轮廓。
小匠人听得频频点头,不时发问,都得到了详细的解答。
李贞虽心急,却也不敢打搅,只静静立在一旁,心道这小子怎么这般啰嗦,这么简单的问题,到底还要问几遍啊,何为称之工匠,不就是千锤百炼,手熟而已么,就像自己练字练剑一个道理呀。
小匠人终于走了,李贞忙上前去恭敬拜道,“老师。”又向着与师父并肩而立的年长匠人也行了礼,“安满师傅好。”
安满也笑着给李贞回了礼,他并无职位,只是这碑林院里资历深一些,手艺好一些的寻常工匠,资历有多老呢,碑林院创立距今十三年,他就在了十三年,手艺又有多好呢,如果说严慎的行楷为一绝,那再经由他镌刻下来,只好被称作极品了。
“老师,弟子有事求您。”李贞心头雀跃,按耐不住开了口。
严慎望着他那猴急模样,缓缓道:“何事啊?”
李贞忙道:“老师,您今日也在早朝上的吧,可有听说,圣上点我父亲去漠北善后抚恤的事?”
严慎是文臣,对打打杀杀的事无甚兴趣,但不代表他不关心国事,李贞说的事,他自然知晓,只是好奇道:“怎么,你不想让你父亲去?”
李贞连忙摇头,“怎么会,为圣上分忧这等事,为人臣子怎可推脱,就是我身为人子,也想为父亲分忧…”
严慎与安满对望一眼,皆是笑了,这小子是自诩长大了,翅膀硬了,想出去飞了,严慎假装问道:“你为父分忧,来求我作甚?”
李贞见严慎一副明明懂了却装不懂的样子,又气又想笑,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他眼里,老师比父亲都亲近,有些话他宁愿对老师说,都不会父亲说,他甚少在他父亲面前流露小儿女姿态,却常常在严慎面前恃宠而骄。
李贞走上前去,扶着严慎款款坐在了木凳上,他如今身量极高,弓着身子又是给揉肩又是给捶背,央求道:“我想和父亲去漠北,总得有人去圣上面前开这个口,老师不去,谁还能担此重任。”
他的老师严慎在圣上面前说一句话,抵得上他在太极宫门前跪一天。
“你怎么不去找太子呢?”严慎笑道。
“这事,太子不能去的。”他也不敢去,李贞心道。
严慎点点头,他虽是李贞的老师,可在审时度势上,他不及他的弟子,当今圣上最忌子嗣妄议国事,即便是太子,也不行。
只是一个人太过聪明,也不见得是好事,他敛起笑意,认真问道:“你真想去?”
李贞大喜,重重地点点头,“嗯,很想去。”
严慎不再说话,便是默认了,会去圣驾前为他请命作保。
严慎是名门出身,更身兼翰林院和碑林院院首两职,却全然不是那些长安城里的老学究做派,在这点上,他的弟子李贞很是符合他的心意,他无儿无女,年岁又与江夏王相仿,看待李贞,非但是弟子,更如子侄般,相比之下,他的另一个弟子,太子李治,虽对他也是恭敬有加,却就不像这般亲近了。
果然,也就过了一日,李贞便被召进了宫。
甘露殿是平日里圣上读书的地方,能在这里被召见的臣子,也都是圣上极为信任的近臣,李贞自幼时起便常来这里,甚至比作为圣上亲儿子的太子李治,都来得勤。
甘露殿里,穿一身黄色简易龙袍的李世民稳坐于殿上,他须发已灰白,但风采气势不减当年。
殿下是李道宗与严慎分列于左右两侧,两人也都未着朝服。
李贞有一个月未见过圣上的面了,他见圣上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忙上前叩首拜倒在地,口呼万岁。
李贞对这位大唐最位高权重的人,有着天生的景仰,他出生那年,正是这人在父亲等的辅佐下于玄武门前定乾坤的那一年。
那年,刚刚改了国号为贞观的君王没有子嗣出生,便将那个弥足珍贵的字赐给了自己。
这是李贞从小听到大的故事,也是江夏王府至高无上的荣耀,更是江夏王李道宗誓要为李唐江山舍生忘死的决心。
李世民望着殿下的李贞,慈爱地点点头,“起身。”
李贞起身,又对老师和父亲各自见了礼,这才站定。
李世民含笑问道:“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你进宫来寻太子呢?”
李贞除却与太子是同门,他更是太子的伴读,抑或是说,他是沾了太子的光,这才得以拜在了严慎门下的。
李贞心道,太子刚纳下了貌美温柔的萧良娣,正是如胶似漆之时,哪还顾得上自己,可是圣上肯定不愿见此,只好道:“太子近日里重读了《诗经》,颇有感悟,正在酝酿才情,或许不日就有惊世之作问世了,李贞不敢打扰。”
可不是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李世民挽着眉看着殿下的人胡说八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自己还不清楚吗,他不止一次想过,要是太子能有李贞一半的才思心智,当是大唐之幸。
那年皇后逝世,身为皇后年纪最小的孩子,还不是太子的李治才九岁,哭的泪人一样,李世民心生怜爱,便亲自为他寻了个好师父,更教宗室里最得他心的子弟李贞为他伴读,李贞那年也才十岁,一对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小兄弟如今都长大了啊。
李世民希望李贞能像他的父亲辅佐自己一样,去辅佐明日的君王,或许,是该教他见识见识外面的天地了。
“严翰林保你随父去漠北呢,你想去吗?”李世民好似不知道,严慎不过是受李贞之托,开的口一样。
李贞忍住笑意,微微垂首恭敬回道:“能为圣上分忧,是李贞的荣幸,定当不辱使命。”
李道宗也是方才圣上要召李贞入宫时才知晓此事的,他本以为这真是严慎的意思,可见此时李贞这般从善如流,才知道是这师徒两商量好的,自己反而成了外人了,不禁为之气结,儿大不由爹。
他戎马一生,却实在不想教李贞再重走自己的老路,这些年征战四方,有多少次是在险中又险,九死一生,坐在朝堂上动动嘴皮子有什么不好的,非要去打打杀杀,他一早对李贞的期许,便是教他做个文臣的,他想开口为李贞拒了这趟差事,却听圣上在叫他。
“江夏王,你可有异议?”
李道宗望着圣上饱含深意的笑,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只道:“臣一定看管好他,不教他惹下麻烦。”
出了宫门,李贞见父亲走得大步流星,将自己和老师都撇下了,心道自己此次先斩后奏确是有些过分,可依他对父亲的了解,这事也只能这么办,否则磨到大军开拔那日,他都磨不下来,是以他并无悔意。
严慎与李贞并肩慢行,他拍拍李贞的肩膀,安慰道:“郡王只是担心你,毕竟你从未上过战场,漠北又这样远。”
“我知道,我会做好,不给父亲添麻烦的。”
李贞出了皇城的门,作别老师后,并未回王府,而是直接去了长安城东南角的灵感寺。
灵感寺位于延兴门新昌坊,比起其他大寺,这里的香火并不旺,可这里是长安城里能容纳女眷的为数不多的佛门之地,李贞的生母顾三娘已在此处带发修行九个年头了。
这九年里,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李贞都喜欢来这里与母亲说说话,他能做江夏王府的嫡长子,是母亲遁入空门成全他的。
而十日后,江夏王李道宗被任命为瀚海道安抚大使,亲率精挑细选的三万将士北上,除却麾下副将三名,偏将十名外,还有,一个李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