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唐小宝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先是环住一只胳膊,整个人没骨头似地压在我身上,又用另一只手举起手机在我眼前晃晃:

“哥,周棠是谁啊?”

我手一抖,一截烟灰不小心落在身上,留下一块浅焦黄色的痕迹——不显眼,但就是顽固地瘫在那儿,像是喉咙里卡进去的一根刺,或者想忘却没能忘掉的某个人。我定了定神,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连自己都觉得刻意:

“IM派来的新老板,算是我的顶头上司吧……怎么了?”

“哦,空降兵……我就说嘛,你身边的人我应该都知道才对啊。”唐小宝松口气似地笑了笑,又露出尖尖的虎牙:

“哥,那这次IM收购了你们公司,你是不是也算半只脚踏进五百强了?”

“我?我跟IM之间大概也就珠穆朗玛到马西亚那海沟那么大差距吧。”

说实话,我所就职的中兴,可完全不是因为发展潜力才被IM看上的——作为从几年前就不断显出颓势的小型企业,能被业界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收购,靠的其实是堪称奇迹般的狗屎运:

IM近期主打的研发产品中,有一小部分恰好与中兴几年前误打误撞申请的专利重合。换句话说,IM正是为了获得这项专利的使用权,才干脆决定收购中兴的。也正因为这个,公司近来一直都有传闻说中兴很快就会彻底沦为IM的空壳企业,迎来史上最大的一次裁员高峰。

不过,这些都是没必要特意向唐小宝说明的事项。

我抽回手机,飞讯最上面一条就是赵佑的留言:[允哥,周棠年前有找过你吗?]

——赵佑是我进这家公司时的同期,和我现在隶属于同一个部门的两个组。

[没。]我回复他:[他找过你们?]

赵佑回得很快,估计是一直在手机那头等着:[我看闵国强进过他办公室,但不知道两个人具体说了点什么。一组那边你也知道,何军像黄鼠狼看鸡似的盯着底下的人,半点口风都传不出来。这不是周棠的秘书前两天要了咱们部门的名单和考核表嘛,我这越想心里越没底,就想着能不能从你这打听点内幕消息……]

[允哥,你说周棠不会真的准备要裁员吧?我现在去他家门口,跪着求他别开我还来得及吗?/嚎啕大哭//嚎啕大哭/]

我看着赵佑几乎刷屏的消息,心情简直不能仅仅用糟糕来形容:周棠年前就已经找过另外两个组的组长约谈,却唯独绕过我,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是要彻底放弃三组的意思——更何况近几个月来,三组已经连续好几次考核绩效垫底了。

[周棠刚来中兴,不了解这边的情况,应该不会贸然大规模裁员,估计是要挑几个业绩最差的开刀。你把手上的几条业务线捋捋,万一真到了最差的情况,闵国强只顾明哲保身,你至少还能有点东西给自己搏一搏。]

我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又多叮嘱了赵佑一句:[三组这边的事你不用担心,周棠不来找我,我自然会去找他,怎么也要替组里争取一把。倒是闵国强那边,你口风严一点,万一他问起我这边,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省得他再乱猜什么有的没的。]

赵佑相当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又关心起我这两天年过得怎么样。我看了眼唐小宝——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我手机瞧呢。我不好当面给个差评,索性切出赵佑的聊天窗口,点开另外一个人的头像。

“薇薇安,有件事想麻烦你帮忙……我想预约周总的会面时间,越快越好。”

***

和周棠的会面约得并不顺利,主要是我没想到他竟然真会亲力亲为到这种程度——要知道,中兴管理层工作的有效时长历来都和头衔成反比。如果换成上一任总经理,能在办公室本本分分待上两个小时都要堪称奇迹。

薇薇安在敲诈我一顿下午茶之后,替我把周棠接下来几天的行程都问了个遍,最后才勉勉强强在两场会议之间挤出半个小时来接待我。至于短短半个小时的时间,是不是足以让这位总经理回心转意——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

被秘书领进办公室的时候,我几乎生出几分像是近乡情怯的念头——又或许是我自己做贼心虚,才总觉得有些不敢直视这个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

周棠。IM总部高管,现兼任中兴总经理,是P大本硕连读的高材生,外加有两年哥大留学经历。可即使这些金光熠熠得足以压死人的头衔统统加在一起,也远远比不上他名字里短短的两个字更令我动摇得厉害。

只因为他是周棠。

我深吸一口气,把点灯熬油了几天好不容易加紧赶出来的报告放在他桌上。“周总,这是我整理出的关于三组今年的业绩总结,想和您汇报一下。”

直到听见这边的动静,周棠才终于从密密麻麻的文件堆里抬起头,吝啬地给我递过一个眼神。凭心而论,周棠其实是个外形相当出众的男人,或者说是过份英俊到了锐利的程度,再加上他本人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一种强烈到近乎傲慢的自信,使得他的气质连同外表一起向着冷酷、乃至不近人情的方向一路疾驰;不说话的时候,简直能靠一己之力把室温活活降低18个摄氏度以上。我猜恐怕比起欣赏他的外表,在他面前畏手畏脚、不敢抬头的人反而会更多。

周棠安静地审视着我刚交上去的报告。但从速度来看,似乎快得更像是在给那些数据处刑。我知道自己此刻就该赶紧把那些不讨喜的数字在脑袋里重新过一遍,用来提防后面随时可能出现的提问;可真到了这样命悬一刻的时候,脑海里的杂音反而不受控地愈演愈烈,就像考场上压轴题越是没有思路,就越忍不住单曲循环的那首歌。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我,就像我记得他一样。

终于,在一阵难堪的、凌迟般的沉默后,周棠开口了。

“‘销量同比上升百分之五十七’……真是相当漂亮的数字啊。”他用食指轻叩了两下那行小字,表情玩味:

“绝对值呢?有没有超过三百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款产品去年刚上市的时候,是创下中兴销售量历史新低的……用这种基期数做出来的比值,你觉得会有多大的参考意义?”

“……”

“对了,还有这句:‘人事调整后,四季度比三季度销售额增长18%’……夏季推出的产品,到年底应该会有六个漂亮的月度数据,为什么要特意换算成季度数去比?你增加计算量,追求的却是更少的样本数和更低的精度……理由呢?”

我哑口无言。

“不想说?那我替你说。”

周棠眼中戏谑的神情终于消失殆尽,口吻尖锐得几近残酷:“那是因为7月中旬你们前组长离职,手上大量洽谈的合作商中途退出,导致8月成交量大幅下滑——如果不以季度为单位,你就根本没法掩盖这个事实。还有一点,应该也是你故意遗漏的:今年年底中兴做过一次规模相当大的促销活动,几乎每个部门的销量都比上个月增长了近四到五成;如果换算成你最喜欢的季度数据,恐怕三组的增幅依旧要在一二组之下吧。”

“……”

周棠合上文件夹,把它重新递回我手边:“你确实有些玩数字游戏的小聪明,唐允……可惜这套拿去骗骗中兴那帮蠢货还勉强凑合,要来糊弄我,实在太小儿科了。做不出真正的业绩,只想着用这种东西来蒙混过关,只会让我觉得你们三组太不真诚。

好了,话已至此——我想我们今天要谈的内容已经结束了。”

我倒吸了口气。

……没有继续狡辩的可能了。周棠说的每一点都是事实:数据整理本身根本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我搭进去一整个假期,就是为了反复尝试不同的计算方式,好让三组的业绩显得不那么难看。我也没想能瞒过太久——只要能稍微拖上一两个月,再给三组一次表现的机会……

可是周棠比我想象的要敏锐太多了。

眼见周棠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我两步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径直摁住他将将打开的文件:“再给我一分钟的时间。我还有一件事要说,可以证明整个三组……不,可以证明我自己的诚意。”

“我们三组没什么根基,除去跳槽的前组长外,几乎都是刚来公司一两年的新人。谁做得好、谁做的不好反映在业绩里,可以说是摊在明面上的。可是关于剩下的两个组……何军和闵国强都在公司里干了十几年,树大根深。他们手上经营了哪些关系、背后有什么样的依仗,擅长什么,又跟哪些人拉帮结派……这些内幕消息,应该不是周总短短上任几天就能摸清楚的吧?”

我直视着周棠的眼睛:“我可以把这些全都告诉你,用来证明我投靠你的诚意。我卖了另外两组的人,自绝后路,今后在他们面前也不会再有立足之地,正好可以让你放心用我。我想,这应该不算一笔太亏的买卖,您说呢?”

“……有意思。”周棠神色看不出喜怒:“你凭什么以为,自己会是唯一跟我说这些话的人?”

“我不知道。”我老实承认:“我只是在赌,赌这些消息对现在的你而言还有价值,说不定能保下整个三组;如果你真的不感兴趣,我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别的办法。但至少,我把所有能做的努力都试过一次——好了,底牌全亮完了,剩下的……我愿赌服输。”

周棠像是要将我盯穿似的,看了半晌,才终于露出今天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脸:

“坐下聊吧……你是准备就站在那儿,说完一整个下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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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成虎
连载中一品鹌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