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灯是亮着的。
我打开门,看见一坨炸鸡正不顾形象地瘫在客厅中央;乳白色的蘸料汁水挂在上面,比起吃的,看起来更像是某种呕吐物。
唐小宝坐在沙发上,没穿平时那种毛茸茸的睡衣,反倒套着卫衣和牛仔裤,沉稳地盯着黑屏的电视机猛瞧,像是要用意念从上面瞪出个什么东西。
那幅样子我最熟悉不过了。他在生气,并且打定主意要等我先开口——等到我先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从外面回来、或者第无数次耳提面命他不要糟蹋食物,再借着由头,顺顺当当地把今天这通邪火发出来。
他想要关心,又不肯堂堂正正地要;他要等别人先一步发现他,关注他,哄他,上赶着去问他的心情为什么不好……然后,他再别别扭扭地接受这一切,假装这些压根儿不是他一开始就想要的。
我总是搞不懂为什么唐小宝明明能在别人面前伶牙俐齿,却偏偏在我这儿就像个口欲期没过的孩子,非得大吵大闹地撒泼才能把心里话讲出来。
可我什么都没做。
——哪怕明知道他有多么迫切地想要这个台阶。
就像在景区远远看见零星的火光。山路太远,我又累又渴,爬不上去。所以宁可自欺欺人地装作没看见,寄希望于它能自己偃旗息鼓。直到有一天,火势再也掩不下去,烟头变成铺天盖地的山火,然后再徒劳地拿出高压水枪试图扑灭……
不是没试过在一开始就扑灭火焰。可是这片森林里喜欢抽烟的人实在太多,唐小宝只要刷刷短视频就会对我冒出一个新的要求。他永远希望我做得比之前更好,可是之前的标准又不曾改变;需要注意的事情越来越多,像是在趟一场密密麻麻的雷区。
所以我交白卷了。一次,两次,直到山洪暴发。
到了后来,我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旁观他的痛苦——都是他害我变得这样麻木。也是我逼他变得如此歇斯底里。
有时候我会想:说不定,我们是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面都留给了对方。
我经过唐小宝,就像经过一团空气。然后我回到卧室,关上门,开始换衣服。
门外很快传来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我近乎漠然地听着唐小宝把家里的塑料碗一个接一个地往地上摔,发狠地。
——唐文成以前也会这样,情绪上头就控制不住自己。小时候,只要他一发脾气,我就和唐小宝一起躲在房间里,使劲儿捂住彼此的耳朵,发誓长大了一定要搬出来住。
可是现在,唐小宝长大了。他做和唐明成一样的事。我想,这说不定也是遗传的力量。
而我呢?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无辜。明明知道唐小宝想要关注,就偏偏故意不去看他。因为知道结果永远是我在妥协,所以就在过程里尽量地刁难他。我爱他爱到愿意在每一个灾难来临的时候保护他,但在除此以外的、每一个他平平安安的日子里,我长久而持续地恨他。
门终于被大力扭开,唐小宝像颗炮弹一样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唐允,你今天必须给我解释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
“……谁?”
我好像永远跟不上他的话题。
唐小宝不管不顾:“你说加班,我信了。看你这么久不回来,还像个傻X似的准备去公司给你送吃的……可结果呢?出门还没几步路,就看见你眼巴巴地守在车门边上跟人家演依依惜别呢。
我可真好奇啊,到底是哪家的美女让你这么乐不思蜀?要不干脆也介绍我认识下呗?”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那是我老板,男的。”
跟我在一起的人当然是周棠,因为被我劝着喝了酒而不得不找了代驾。我担心他是那种喝醉了会在车上睡着的类型,所以特意和代驾多嘱咐了几句——大概是在那个时候被唐小宝看见了吧。
但不管怎么说,周棠无论长相还是身材都绝不是会被错认成女人的类型。要是唐小宝能在夜色里看得更清楚点儿,就一定不会臆想我是在跟哪个女人约会了。
“这不是男人还是女人的问题。重点是,你到底干了什么,才让他非得无缘无故地送你回来?就算我当他是钱多得没处烧了……公司上下百来号人,怎么也得小半年才轮得到咱们家吧?”
他看着我——不是惯常的、唐小宝专用的那种神情,而是更久远一点,我每次做了不合杨慧芳夫妇心意的事,他们都会流露出的,像是看自家不听话的狗一样的眼神。
“我真该让你看看自己当时那副嘴脸……笑得跟什么似的。爸妈还真没说错你,唐允,你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别管家里人对你再好,只要外人挥挥手,你就恬着脸跟着人家走了,贱不贱呐。”
“……”
看吧,这就是从小到大一起生活的好处。我跟唐小宝都太过熟悉彼此的软肋,每次争吵总能做到精准无误地掀开、务必把彼此撕个头破血流不可。我突然很想把那颗喋喋不休的脑袋摁在墙上,质问他从小到大,你到底对我做过哪一件好事,值得我对你感恩戴德的?
可是我没有说出口。
他的表情,他的神态,他的动作,都在明明白白诉说着同一件事:
——你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
因为我是养子。注定从被收养的那一刻就欠下唐家天文数字,之后余生里每多活一天债务都在不断的累积,永远也没有还完的那天。
……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手机突然适时地响起来。屏幕亮了,是条新消息。
“我到了。你回家了吗?记得报个平安给我。”
是周棠。
这个时候想遮掩也晚了。电话已经被唐小宝一把抢走,语气冷冷地从嗓子眼里斜出来:
“哟,够体贴……这是准备真拿你当女人泡吧?”
我简直受不了他这副阴谋论的样子。他受杨慧芳浸润太久,固执地认为全天下的人都要害自己,并且把这个观点付诸到我身上:他坚定地认为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对我有所图谋,巴不得我离他们越远越好。
“唐小宝。”我连名带姓地喊他。“你别把所有人都想得那么龌龊。”
唐小宝不理会,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手机屏幕看。我总觉得头皮发麻、正准备拿回手机,就见他突然绽放出一个跟刚才截然不同、简直堪称甜蜜的笑容。
“哥,你说我现在就给这个叫周棠的打电话,让他离你远点……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