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
我把一条手臂从唐小宝脑袋底下小心翼翼地抽出来——近两个小时的摧残已经让它变得像是某种人工智能失去响应后的残肢,只有指尖涌来的麻痹感宣告正在试图与整条左肢重连。上臂靠近唐小宝嘴边的那一小截布料不知什么时候被泅成了深色,我把袖口捋到肩膀,随手抽张纸巾擦了擦胳膊上亮晶晶的水渍,又用洗手液洗了两遍,这才感觉终于把身上的口水味擦干净。
回卧室的时候果然看见唐小宝已经大咧咧蹬开一半的被子,剩下一截雪白的小腿正明晃晃地支在外面。
我到阳台点了支烟。火星在夜色里一明一灭,像是哪座新坟上的鬼火。如果哪天唐小宝突然死了,我就想把他的骨灰放在煤油灯里,再随便找哪个二手市场卖了:他平日里要说那么多的话,真变成鬼火应该也能比别的鬼烧得更久,更旺一点吧。
烟快抽完的时候,我把它熄灭摁在垃圾桶里,又点开唐小宝的朋友圈,开始从上往下一条条地点赞。唐小宝朋友圈发得很勤,所以我很早以前就把他设成免打扰,只每隔一段时间再统一补次赞,免得他跟我闹。
我大概点了整整二十分钟才终于补完给唐小宝的功课,等回过神来才觉得四肢被夜风吹得冰凉。唐小宝的小腿已经泛起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我把他的腿拎起来重新塞回被子,又掖了掖被角,重新躺回床上。
——这是大年初一的前一天,也是唐小宝正式住到我这里的第一百天。
*
大年初一那天唐小宝起得很早,见我没动静,故意把衣柜翻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假装没听见,继续闭着眼睛缩在被子里,直到唐小宝忍不住扑过来晃醒我。
“唐允唐允唐允,”他一边摇着我一边大喊:“快起床,太阳晒屁股了!”
天可怜见,当初蝴蝶旁边要是有这么号人物,恐怕也就梦不成庄生了。我装睡失败,只好迷迷瞪瞪地洗脸刷牙,又被唐小宝催着换衣服。脱睡衣的时候唐小宝就在一旁直勾勾看着我,就跟从来没见过这件衣服似的,一丁点回避的意思都没有。我懒得管他,自我催眠对面只是一颗失去智力的花椰菜,一边解扣子一边翻翻衣橱里还有什么能穿的。
连着翻了两件衬衣都是没熨的,皱得惨不忍睹,区别只在于像一周前的腌菜还是半个月前的腌菜。想都不用想,肯定又是唐小宝偷偷拿去穿了——他最近沉迷互联网,靠着时不时卖腐和放送身体局部摆拍图吸引粉丝无数。我想起他前两天好像说过要弄个什么“男友衬衫”专辑,八成是借完我的衣服又忘了洗……我把那两件衣服扔进洗衣机,终于在橱柜角落找到一件还没拆过的白衬衫穿好。
唐小宝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的低领毛衣配深色牛仔裤,外面裹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远远望去像一颗鼓鼓囊囊的汤圆。我把风衣套上之后,他就颠颠地跑过来跟我合照,估计是又准备待会儿放到网上。
我仔细检查了一下那几张照片,确保自己的脸没有出镜,才放心地把手机屏幕摁灭塞回他手里。
“走了。”我说,“爸妈都在等。”
不知道是不是过年的缘故,出租车转了整整一小时才到家。唐小宝已经在车上晕得七荤八素,脸色白得能本色出演恐怖片里第一个送命的路人甲。车子刚停稳,还没等我来得及说话,他就立马像一颗炮弹似的打开门冲了出去,抱着路边的垃圾桶哇哇大吐。
直到我付好车费过去,唐小宝还依旧保持着那个沙漠驼鸟的姿势。
“纸巾。”他用屁股对着我,把一只手往我这个方向伸了伸。我实在不太想看清他手上到底都沾了些什么东西,后闪了半步维持安全距离,才遗憾地表示我并没有随身携带纸巾的习惯,自然又得到唐小宝一句亲切的国骂问候。
好在旁边就有超市。我拿了一包抽纸和矿泉水,结账的时候对面脸圆圆的收银员姑娘拿了瓶果汁,问我要不要加两块钱换购。我想了想,觉得唐小宝说不定需要喝点酸的,就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我拆开一瓶矿泉水,浇花似的灌溉唐小宝,让他在人造水龙头底下完成搓手搓嘴的自我清洁工作。唐小宝难得乖顺两分钟,可刚等我把果汁扔给他,坏脾气就立刻故态复萌,跺着脚数落我:
“唐允我XXX!老子胃酸都快吐出来了,你还给我拿橙汁,成心嫌我死得不够快是吧?”
我说唐小宝你嘴巴放干净点,咱俩是一个妈,别动不动就口头乱lun。
唐小宝对我比了个声势浩大的中指,把那瓶果汁咣当一声砸进垃圾桶里,气势汹汹地一个人跑了。
我下意识跟了两步,才想起这趟回家忘了买年货,赶紧折回超市拿了两个最大的食品礼盒。收银的依旧是那个姑娘,她好像认出我来,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这次不问要不要换购吗?”我问她。
我结了账,把今天换购到的第二瓶果汁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对着她略带惊讶的表情露出一个微笑。
“请你喝的,”我说。“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