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兰玉。
齐长风闻言,不由得转过头去,见小师弟仍旧坐在远处,慢条斯理地举着凉了的杯盏,谢兰玉又道:“齐师兄担心仙尊胃口不好,关心则乱,这才失了礼数。”
好嘛。
这话说的好像自己做错了一般。
齐长风只得顺势扯了两句,憋着一股气,回了谢兰玉身旁。
又见那杯茶盏推到自己跟前,气不过,端起便仰头饮尽,却察觉到了一股钻心的凉,差点一口呛出来。
他不由得抬头,去看谢兰玉表情。
谢兰玉脸上很少有见情绪,也很少多管闲事,大多时候都是默许自己做事。
没想到对面换了个人,竟然坏了谢兰玉的规矩。
谢尘缘装作看不见两人表面下的暗流涌动,面不改色,仍举着手中的糖葫芦,似是感谢他替自己解围,柔柔说了两句客套话,转身上了楼。
等极轻的关门声传进谢兰玉的耳中,他才终于冷冷抬起眼,看向齐长风:“你打草惊蛇了。”
齐长风气不过,辩解:“可是你说了,他有问题......”
谢兰玉打断:“没有可是。”
齐长风皱了眉:“那为何不让我试探。”
谢兰玉简单道:“我本是引蛇出洞,却没成想被他打断,这才放跑了白蝶。他测我修为时,我有所感知,刚开始亦收敛了两分功力,可到最后八分力,仍远不及他。”
“他的功法,或在掌门之上。”
谢兰玉指尖轻轻摩挲茶盏,又想起来那面纱,垂眸。
“对方实力高超,若真是打起来,我们不仅完不成掌门布置的任务,还会尽数折于此。这是其一,其二,他心机深沉,信口胡诌,说出的话真真假假,无从得知,最好的办法便是装,装不在意。”
“像你说的这样,他难道不知道我们在装?”
谢兰玉轻笑:“他不在乎。因为他知道我们不敢动他。”
“他有恃无恐。”
“……”
——
“假的。”
小白抖了抖耳朵,跳到桌上,小口小口吃糖葫芦:“仙尊若是有恃无恐,这天底下就没你怕的东西了,那我们就无需隐姓埋名,隐藏身份了。所以,仙尊,你恐的究竟是什么?”
谢尘缘清洗完手上黏糊的糖浆,闻言坐下:“问这些做什么?”
小白道:“随口一问。”
谢尘缘看着埋头苦吃的鸟:“怕的是这苍生,恐的是这天道。”
小白啊了一声:“区区凡人,有何好惧怕的。”
忽地,小白想起前世谢尘缘便是在众人唾骂中而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可谢尘缘非但没说些什么,反倒接着他的话,笑了笑:“是啊,凡人有什么好惧怕的,他们所在意,不过爱恨嗔痴怨恨,皆是为心。心之所向,连天道因果都难以控制。只是,控制不了的心才最为可怖。”
小白吃饱了,不吃了,看着桌上散落的碎渣,有片刻郁闷:“仙尊,我是不是提到了你的伤心事......”
谢尘缘看他面容凝重,无奈一笑,又重新替他取下一颗糖葫芦,放在小白面前:“你忘了,我失忆了。这些事情都想不起开来,又何谈伤心事?莫要给自己套上枷锁,我只是说了些自己惯常以为的观点。”
小白还是不信,但面对自己面前的糖葫芦,完全无法抗拒:“那你的这些想法......”
“就像人生来便是难分善恶的,我也难分,所以这些想法不重要。”
谢尘缘仔细想了想:“重要的是我唯一有的东西,而这件东西不过是我自己罢了。而我告诉我,往前走就好。走到哪里走不动了,又或是走累了,就在哪里停下,休息休息,再往前走。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法子。”
小白对他这份随缘来随缘去的想法震惊:“那仙尊,您凭借什么?”
“人不止在当下做事,在我失忆前,我或许做了很多,这些积累下善缘善德,又或是经历了许多后不再烦躁的心境,都是我所凭借的。”
谢尘缘清理干净桌子上的东西,看着窗外慢慢下降的圆日:“只是,我们今日是出不去了。”
小白扇扇翅膀飞到了床榻上,圈了一块柔软的被褥,翻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困倦的躺下:“既然出不去,那我就要睡觉了,刚刚吃了这么多糖葫芦我都要变成糖葫芦了......晚安仙尊。”
谢尘缘走近两步,他知道这鸟的睡眠质量出奇的好,不再开始打断,它今晚就真的能睡成鸟猪。
谢尘缘伸手将作势就要躺下的鸟捞起来,看他迷瞪的翻了个身,轻轻柔柔的笑:“谁说能睡了?既然今日出不去,便等天黑,偷溜出去。”
小白的瞌睡一下就吓没了:“半夜?!去坟地?!”
“你不就是鬼吗?还怕什么鬼。”谢尘缘觉得好玩。
“这不一样。”
小白悄咪咪的凑近:“阴气重的地方总让我想起殿下。仙尊,那种地方晚上你也少去,容易留下把柄,被殿下寻到踪迹,那可就惨啦!”
“无非就是被抓回去,”谢尘缘却不觉有什么:“逃走不就好了,像我们逃出来那样。”
“哪有那么好逃。”
说到这,小白瞬间来了精神:“仙尊,既然离我们出门还有一段时间,那我们便聊聊天。”
“聊什么?”谢尘缘带着鸟站在窗边,遥遥看着镇口外的坟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手轻扶在窗棂上:“星星和月亮?小孩子总是对这些好奇的。”
“聊一聊殿下。”小白嘿嘿一笑:“仙尊,您难道不想知道发生在殿下身上的事情?”
谢尘缘沉思片刻,利索回答道:“不是很想。”
小白:“......”
他在心中替殿下悲哀。
仙尊如此讨厌他,竟然连他之前的事情都丝毫不在意。
他可真惨。
不过小白还是好奇:“为什么不是很想知道?”
谢尘缘顺了顺鸟毛:“或许是听到你说他疑心深重,便下意识觉得我亏欠太多。”
小白这回才真是满脸问号:“仙尊,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若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又怎会那么怕别人害他。”
谢尘缘细细的想,心中又麻麻的疼:“或许是我死的早,或许是我忽视他,或许是我没能在困境时保护他,没给他安全感,才叫他变成如今这样。”
人总是不愿面对自己有所亏欠的人。
只是看见,或是听见那个名字,就会觉得自己真是畜生。
小白沉默的回想起鬼章囚禁谢尘缘的场景,选择安静不再说话。
殿下,你真是踩了狗屎运。
仙尊失忆了,不仅如此,还觉得对你这个畜生有所亏欠。
“那玄冥天尊呢?”
小白又问道:“您不是失忆了,却唯独记得他?”
谢尘缘笑道:“我不仅记得他,还记得我在九重天上交的好友。”
小白小小的鸟脑袋还是绕不过来弯,听不出谢尘缘的话外音。
被打入凡间轮回,依照天道规律,记忆自然无法留存。
但是只要还在九重天,便有动手的机会,便有绕开天道的方法。
有些路不让走的意思,是让你背开人走。
阴暗面滋生出的小路,要比那通天大道走的快些。
有的时候不想上,被人推搡着,慢慢就习以为常。
直到最后,发现自己做习惯了之前不会做的事情,回过头一看,也会愣上一愣。
“这么好奇九重天之上的事情,努努力?”谢尘缘道:“飞升不难的。”
小白:“......”
跟你们这些天才说不了话。
小白气鼓鼓的,嘟囔两句:“可我是鬼。”
谢尘缘轻轻啊了一声:“鬼又如何?”
“等我上了那九重天,畜生都会飞升啦!”
小白道:“我们才是这一辈子都摸不着九重天天道边缘的东西。人能飞升,要么成神,要么成魔,结果大概都是差不多的。畜生修炼的久了,也有成仙的。只有鬼,不论怎么修炼,从来都只是害人的家伙,我们算不得生灵,只能算阴煞。”
谢尘缘道:“……小白,你能感受到有风吗?”
小白踩在谢尘缘肩膀上,拼命的伸长脑袋,感受风刮过,点了点头:“能啊。”
谢尘缘:“人神鬼,说到底是没什么区别的。听到看到的,所经历的事情,说到底,都是一样的。可是很少有人知道风刮在脸上是什么感受。鬼神亦是如此。”
“你是什么,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心。”谢尘缘道:“心坏了,就再也没办法治好了。”
“……仙尊,您难道不觉得,我是个坏人吗?又或者说,我本就是不可相信的?”
小白道:“从你见我的第一眼,我就对你不恭敬。”
“哪里?”
谢尘缘意外:“你可是一直在叫我仙尊,怎么会不恭敬。”
“......”
小白摇头,又缩起身子:“我也不知道,他们说,我最擅长蛊惑人心,虚伪的表皮下,藏着的都是不恭敬的心。”
小白想:他们是这样说的。
那千年白面最擅长蛊惑人心,害过的人千千万,恨不得剔骨刨心。
不过那倒也无妨,他是为了这鬼王做事,也是这鬼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师,不该落到个千刀万剐的下场。
等他被殿下困在乌镜中,真的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他们又说,那千年白面蛊惑不成,反被鬼王杀害,活该千刀万剐!
于是鬼街巷口,所有鬼神在路过乌镜时,都会说:看呐,这是那千年白面鬼!
下场可真惨。
怎会不惨呢?
只有一个鬼说,他可以生气,可以愤怒,可以等来世逃出的乌镜的时候去复仇。
可是如今却是整个三界,他们都视他为这邪物。
于是乎,反抗没用了,报仇也没用了。
他就真正的变成了行尸走肉,永远的活在了流言蜚语里。
这辈子不可能在逃出那乌镜。
如果上曜没有将乌镜炸碎,如果没有仙尊突然醒来,他仍旧会每日每夜都听到昼夜不停的议论。
他是鬼,可他也有心。
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样剜在他的心上。不知剩到最后,究竟是麻木,还是痛心。
“他们说的是什么,和你没关系,你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也和你没关系”,谢尘缘说:“心知道该何去何从。”
“仙尊……”
小白这会儿被心理疏导后被感动的两眼汪汪,就看见谢尘缘招了招手,枯荣慢吞吞的坠在他的身后。
谢尘缘笑的和蔼可亲:“就比如现在,我知道我们该出门了。走,去坟地瞧瞧。”
小白:“……好。”
谢尘缘指了指自己:有恃无恐?你确定这话说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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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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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百蝶镇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