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就在禁闭室所在建筑隔壁，整栋楼鸦雀无声，云宙随瞄了眼路过的教室，被黄压压一片僵硬雕塑似的学员吓了一跳。
怎么感觉没人眨眼睛……云宙随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莫名觉得日光灯惨白的走廊阴气森森的。
胡思乱想间保安带他到了三楼靠西边的一间教室，讲台上有个撑着桌子看教案的啤酒肚男，面相比较和善，看向云宙随的目光竟有几分慈祥。
“是新同学吧？快进来。”他乐呵呵的，热情凑过来,“我们是娴淑班，娴静的娴，淑女的淑，新同学别记错了哈，交作业要写班级名称的。”
云宙随朝他点点头，往教室内看了一眼，都是女生，包括那天看到的【电竞天才】和【数学家】……还有一个新的【被继母陷害的可怜缺爱海后】。
呜呼。云宙随觉得很不错，果然RPG主角自带吸引剧情人物的特性。
“新同学看起来很迫不及待，要不先做个自我介绍我们再开始上课？”啤酒肚捧着肚子，弥勒佛一样笑眯了眼。
云宙随看了眼他头上的【书院员工D】，又点点头。
被表面他温顺寡言实则懒得和背景板费口舌的样子迷惑，啤酒肚哈哈笑着拍拍少年看似单薄的肩膀。
“大家要像新同学学习啊，不要老师说什么就想反驳什么，老师呢，不是想和大家搞什么辩论，只是想把自己的人生经验告诉大家……”啤酒肚语重心长地喋喋不休，云宙随没理会他，径直走到讲台上，随便挑了一支粉笔。
云宙 随
竖着写下的三个字是标准的瘦金体。云宙随和小伙伴们幼时都被忽悠着学了一种自己喜欢的字体——提出这个建议的姐姐说这是人生必须选择的重要事项，就像选择今天的晚饭一样重要；虽然长大后软笔的功夫完全丢掉了，云宙随（为了耍帅）在硬笔上还是花了些时间。
把粉笔放回盒子，云宙随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脸看没再继续说话的啤酒肚。
男人的脸色不是很好，但面对云宙随的询问眼神还是做出个笑的表情：“新同学真的很积极啊，可是刚刚老师在说话，为什么要跑到讲台上去？”
他看了眼黑板上肆意锋锐的笔触，眉头又皱了起来，“新同学的字写得不错，就是有点太狂放了，下课来老师办公室，给你找几本字帖，女孩子就要写优雅精美的簪花小楷，这种字体你们女生不了解精髓，瘦金体呢……”
“云宙随。”长篇大论被台上倚着讲台边沿的少年打断，云宙随敲敲黑板，看着啤酒肚拉长声音又念了一遍：“云，宙，随。”
啤酒肚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于是没有立刻发火：“新同学，不要打断……”
“我的名字不是新同学。”少年眨眨眼，脸上带了包容的笑，和啤酒肚之前的笑容风味相似，“我不知道老师只认识簪花小楷，下次我会记得在旁边标拼音的。”
说完他把智能不高的路人抛在脑后，走向班里唯一的空座位。
后排靠窗，王的故乡。
早就想入座的中二少年端庄坐下，觉得自己获取了一股神秘的力量。
[……所以你又开始了是吗？你不能管管你这张破嘴吗？]夏蝉看着啤酒肚怒发冲冠又强忍着不想掉面子的扭曲模样，挺担心自己的绑定对象又被打一顿关进猫箱。
云宙随表示不懂它在说什么：[我怎么了？我对文盲还不够体贴吗？他甚至没有游戏里的NPC智能，起码后者在说过一遍ID之后就会更改对玩家的称呼。]
夏蝉思路被带偏，一时竟觉得他说的也不错，[但是有的人不喜欢这种体贴，你看他的眼神像是高兴的样子吗？你不要老是乱拉仇恨。]
关猫箱禁闭这几天云宙随偶尔会和夏蝉聊聊，刚开始出现时颇为软萌的单纯数据生命短短几天就夹不住了，看到云宙随张嘴都觉得赛博脑仁发疼。
云宙随托腮往讲台上看去，啤酒肚已经假装无事发生开始“准备上课了”，只是时不时看向云宙随这边的眼神有点阴毒。
[……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生气。]云宙随这次是真的不懂了，[我只是说了那么一两句话而已，这里的人怎么都这么容易生气啊！]
[还有之前，我明明只说了一个字，那个女人就要淹死我。]少年坐得端正了一点，心里有些委屈，企图在夏蝉这里找到一点温暖。
夏蝉听出他话里的真情实感，因此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不懂，你也别想多，总之闭嘴就好。]最终，不想和云宙随纠缠的数据生命直接下达了禁言建议。
[好——吧——]事实上热衷于看别人跳脚模样、但真的只是本能说出那些话的恶劣少年勉强应下，他又不是受虐狂，忍耐一下说话的**而已，很简单。
被两个字搞得坨子硬起来的夏蝉越发坚定认为让这人闭嘴是对的。
七点钟的铃声响过，教室里响起啤酒肚慢慢悠悠的念书声，
“凡为女子，当知礼数。女客相过，安排坐具。整顿衣裳，轻行缓步。敛手低声，请过庭户。问候通时，从头称叙。答问殷勤，轻言细语。备办茶汤，迎来递去……”（《女论语》原文，宋若莘，唐）
云宙随重新戴上进教学楼之后取下的墨镜。
其实他已经有段时间没进入校园了。在原世界云宙随正在读高二，因为一些原因，休学躲在育儿所里，深居简出，是为死宅。
不过有些东西是印在DNA里的熟悉，在自动变成“嗡嗡嗡嗡，吱吱吱吱……”的念书声里，他很快找到感觉，在墨镜后闭上眼睛。
“……在下课前，请同学们背诵并默写全文，等会选三个人上台默写。”
噩梦般的声音突然响起，云宙随睡意全无，惊恐地睁开眼睛，看向桌面上被他随手翻开做样子的书。
他都不知道刚才在讲什么啊，而且……看着书页上满篇文言文，云宙随傻了眼。
[对不起……我是文盲……]少年垂头丧气，在稀稀拉拉响起的读书声里紧张地推了推墨镜，[这是什么，这个字我都不会念啊……]
夏蝉扫了扫他指的“黩”字，[音同读书的读。他刚说的不是这本，这是《女诫》，要背的是《女论语》，你手边那堆倒数第二个册子。]
翻到夏蝉所说的位置，云宙随只看了开头八个字，甚至内容都没有过到脑子里，就觉得睡意上来了。
再说一遍，他很久没去学校没看过文言文甚至是白话文学作品了。
倒不是真的看不进文言文什么的，但这种歪歪叽叽的东西，云宙随感觉进了脑子会污染他的智商，虽然这东西他有很多，但谁会嫌智商多呢。
在墨镜后左右看了看，重点观察三个有描述性词条的剧情人物，【电竞】一脸恨不得撕书的烦躁，【数学家】看着有点恍惚，【海后】则明目张胆地在修剪指甲，一副背不出书也无所谓的嚣张样子。
其他女孩子有的紧锁眉头，有的满脸沮丧，有的一副正经学习的严肃模样。
可是她们无一例外都在背书，即使是那位满脸写着我有后台的海后也一边摸指甲一边瞄书本，嘴里念念有词。
云宙随感觉有点烦躁。
一般来说，他会尽力让自己的视角处于完全旁观的状态，即使受到伤害的是自己，也能漫不经心地思索其中能不能找到乐趣。
他的思维重点和情感指向会集中在事情本身，而不会过多地剖析自己的想法。
只要能找到有趣的部分，自己就会自然而然开心起来；又或者找到其中可以利用的地方，改善自己未来的处境。
然后，就可以忽略其他不对劲的地方了。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有利有弊的，不能简单粗暴地判定对错。云宙随在心里劝自己莫生气，只是背一两本书，怎么可能影响个人观点呢……
而且……阻止了这节课，还有下一节课……更何况他暂时想不到很好的、不会影响到班上其他人的方法。
在五岁就确定混沌立场的云宙随久违地感受到了无能为力的痛苦。
[你在干嘛？快背啊？]夏蝉不知道少年沉郁的内心世界，只看到他打开书却一言不发，[事先说好，我不会帮你的啊，不要找我，我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为你作弊的。]
云宙随缓慢眨眨眼，和夏蝉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带了懒散的笑意：[不要这么绝情啊，我们不是搭档吗？帮帮我帮帮我，全世界最厉害的夏蝉大人？]
[不，不行，你别想！]夏蝉被甜蜜话语轰炸，艰难守住了底线。它到底是个逻辑严密的数据生命，很快找到合适的说辞：[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我知道你激活了天赋技能，可以对这个世界造成一点影响，但你终究不是玩家，你不能把副本搅得天翻地覆之后拍拍屁股潇洒走人。]
[你要融入这个世界，而不是一直站在局外人的位置，你要把自己真正当成被迫进入书院、即将被矫正性别认知少年；当然，原主不会被矫正，你要扮演他，不仅要扮演他的外貌衣着、性格仪态，还有……体会他的纠结，他的痛苦。]
共情能力真的很烂的云宙随并不接茬：[我只是不想背书，不想接受这种带有枷锁的封建糟粕，你和我扯扮演不扮演干什么，不愿意帮忙直说就是。]
夏蝉难得煽情一回，被这么一杵顿时哽住。
[……我只是想提醒你最好入戏，不然后面可能会有麻烦。]
云宙随认真想了两秒：[我不太懂，我以为我们只是在讨论你要不要帮我默写作弊？]
夏蝉这回彻底哽住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总之我不会帮你。]
云宙随没回应。
他感觉更烦了。
可是啤酒肚的眼神都快把他刺穿了，显而易见不可能跳过他选别人上去。
云宙随不想背书，但他刚从狭小的禁闭室出来，呼吸着没有异味的空气，手脚都能伸展开；他身上的伤都没有完全好，在书院发的坚硬胶底鞋子里，那条脚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发烫。
塌着肩头发了会儿呆，云宙随最终还是速记下让他浑身难受的内容。
其实也不是真的代入了女性的身份，只是天性自由肆意的灵魂不接受他人的定义，也不接受毫无根据的指手画脚。
果然被第一个点名，云宙随顶着啤酒肚不怀好意的目光走上讲台，用比写名字时更加张狂的字体完成了默写任务，字里行间充满了“不爽”。
可怜的黑板被戳得发出吱嘎响，面对云宙随比自己锋利一百倍的眼神，啤酒肚默默怂了。
“新、云宙随同学写得很不错啊，大家要向他学习。”啤酒肚干巴巴地夸了几句，有点不明白下台时跺脚声很大的少年为什么仿佛更生气了。
但他实在不想面对云宙随那张嘴……算了，小男生嘛，态度差一点也正常。啤酒肚清清嗓子，无视了云宙随的行为：“下一个……”
周围女生投来的眼神让云宙随感觉如芒在背，他掐了掐手心，觉得遵守书院规则的自己像个为虎作伥的帮凶。
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海岸线，少年空茫茫的目光投入海里，被浪花翻涌、搅碎，最后不知道飘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