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盖头的新娘静默无言,只微微抬起一只手。宽大袖口下露出的手腕白皙纤细,指尖轻轻指向主位。
DM在一旁幽幽开口,声音带着寒意:“亡魂不语,仅以动作示人。她请各位入座,仪式将继续完成。”
众人脊背发凉,依言沉默地围坐至长桌旁。桌面上铺着暗红色绒布,高背椅如沉默的守卫矗立其后。
新娘的身影被一扇精美刺绣屏风稍稍遮掩,只留下一道朦胧而静止的红色轮廓,宛如精心装扮的人偶,又或是……一具端坐的尸身。空气中樟木与檀香的气息愈发浓郁,隐约夹杂着类似纸钱焚尽后的灰烬味。
“故事发生在民国二十三年,江南水乡的望城。张家是本地望族,张家公子张舒月,”DM望向张星鑫,“也就是您,即将迎娶门当户对的苏家小姐苏婉清。婚礼定在仲夏之夜,本该喜庆圆满,然而……”
DM声音拖长,渗出一丝寒意:
“就在婚礼前夜,准新娘苏婉清被发现在绣楼中香消玉殒。
死因蹊跷,红颜薄命。
今夜,各位都是受邀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或是张、苏两家的亲友,或是与新娘、新郎渊源颇深的故人。表面是为完成这场未尽的婚礼,实则是要揭开喜宴之下的——真相。”
“请各位翻看并演绎第一幕:夜宴。”
张星鑫强作镇定地翻开第一页,他年纪轻轻还没结婚,就要做一个职业新郎——话说,跟着剧本杀剧情走,会完成吗?
剧本里张舒月和苏婉清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是青梅竹马,彼此喜欢。按剧情来说他要扮演新郎那份失去“挚爱”的痛楚和急于查明真相的焦躁。
过了一会,DM轻拍双手,包厢角落的音箱流淌出幽咽似唢呐的喜乐,曲调婉转却透着一股难言的诡异。
灯光再次暗下,唯留一盏煤油灯摇曳不定,将每个人的脸庞映得晦暗交织,墙上的阴影扭曲拉长。
他引导玩家开始对话。
断断续续的交谈在压抑氛围中进行。众人彼此试探,各怀隐秘。张星鑫努力追问“亡妻”最后的讯息,目光却不由自主一次次瞟向屏风后的那道红色轮廓。
剧情仍在探索阶段,他除了念几句深情台词涨了点数值之外,进入解谜环节后便再无进展……
天啊,这该怎么办。
流程继续推进。DM宣布,亡魂新娘愿单独接受每位宾客的“祭拜”或“问询”,并以纸笔作答。
众人依次被请入屏风后那间更幽暗、只点着一对白蜡烛的小隔间。
“我不想去啊星哥,太黑了可怕!我不要单独和穿红绣花鞋的待一屋!”杨佳清蹭到张星鑫身后。可张星鑫哪敢第一个进去,他拎小鸡似的把杨佳清推到前面。
“你先!是兄弟就别客气。”
杨佳清转身又把陈晨推向前,“是兄弟就别客气!”
陈晨:“……”
一旁沈雨晴的男友见状,自觉年长该有担当,便主动第一个走进隔间。之后陆续有人进去,出来时面色各异,或沉思、或愈发困惑。
终于,DM望向一直躲远的张星鑫,神情略显无奈。
这人身高腿长是个帅哥,怎么胆子这么小?
他开口道:“新郎官,请吧。亡魂新娘……最想见的,恐怕就是您。”
张星鑫深吸一口气。帅哥也有烦恼,怕鬼这种事真是从小怕到大。
他一步步走向那烛光摇曳的小隔间,心跳快冲出口腔,内心无比后悔来玩这场剧本杀。
隔间狭小,更显阴冷。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和陈旧木料的气味。那道穿着繁复血红嫁衣、头顶厚重盖头的身影,正端坐于太师椅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这是安梓恩找的第四份兼职——在剧本杀店扮演NPC。长时间端坐让他的腰酸背痛,监控之下又不能玩手机或出戏,最大幅度的动作也只能是在玩家更换间隙抬头、揉揉腿。
相比之前搬货、网管那些工作,这一份还算轻松,尚可接受。安梓恩面无表情地放空思绪。
数了数,还剩最后一位玩家。
说起来,这一桌客人家庭条件似乎都不错。从他低垂的视角瞥去,每人脚上的鞋、手上的表皆非凡品。
都是相似的年纪,世上却总有如此不同的命运。该死的有钱人。
最后进来的该是“新郎”吧。他正默背剧本中“新娘”该写的提示——这局《仲夏夜婚礼》他已演了好几次,早已熟至麻木。
直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缕沉香随声而入。那人低声念出台词“婉清”时,嗓音低沉如浸温水,哀恸与深情令人动容,安梓恩捻着喜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
入戏这么深?安梓恩心想,这声音比之前那些或戏谑或无措的玩家听起来舒服太多。
红绸缝隙间,可见一道玄色身影。剧本中新郎的戏服,在他身上却不似租来的道具——深宝蓝长袍外罩玄色缎面马褂,袖口随意卷至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腕骨。站姿松而不垮,肩线平直利落,衬衫在腰腹处微贴,却不显局促。
按流程,玩家需念词方可获得提示。
“婉清……告诉我,究竟是谁害了你?你是否留下了线索?”张星鑫自觉毕生演技尽付此角,掌心沁出冷汗,几乎被自己的“深情”感动。
红嫁衣……绣花鞋……
张星鑫在昏暗中闭了闭眼,活人微死。
新娘未动,唯有那只苍白修长的手,从宽大袖口中缓缓伸出,指向桌面上铺开的宣纸与一支细杆毛笔。
张星鑫战战兢兢睁眼,上前一步想看得更清。
地面似有不平,或许是他心神恍惚,脚下一个趔趄,竟意外踩中那曳地的厚重嫁衣裙摆。
“唔!”他低哼一声,身体瞬间失衡,猛地向前扑倒!
一切发生得太快。天旋地转间,他整个人重重撞向那道端坐的身影!
“哗啦——”太师椅被撞得向后挪移,发出刺耳摩擦声。安梓恩跌倒在地,只感觉屁股和腰疼的要命。
那顶绣着鸾凤和鸣的红盖头,因这番剧烈碰撞,倏然滑落。
“嘶——”
不是哥们你干啥呢?跟有病似的。
几乎是要脱口而出这句话,安梓恩强行止住脾气,咬牙切齿咽下去。
想着干npc这一行,可以报工伤呢,老板有钱不会亏待他。
算了,别得罪有钱人,幸好隔了层厚厚的衣服……
他没说话,秉持专业扮演,期待玩家起开,他去捡盖头蒙上继续下去。
烛火猛地一跳。
而和“鬼”快脸对脸时张星鑫就闭上眼睛,心脏骤停一瞬,随即疯狂擂动,几乎撞出胸腔。
惊骇攫住大脑,他手忙脚乱想要撑身而起,嘴唇哆嗦着脱口:“婉、婉清……对不住!我不是故……”
手掌下意识撑住身下——触感柔韧,带着一种劲瘦的弹性。
我靠!张星鑫惊惶抬头,睁眼瞬间撞进一双眼睛。
近在咫尺。
盖头之下,根本非他想象中苏婉清那张苍白女气的脸。
那是一张极为清俊的男性面容。乌发微乱,皮肤冷白近乎透明,在幽烛下泛着玉石光泽。眉细鼻高,唇形姣好甚至天然润泽,瞳孔如深潭般漆黑,带着些许无奈的眼眸清晰映出张星鑫惊慌失措的脸。
立领遮掩了喉结,妆容柔化了轮廓,但这的确确是个男人!
四目相对。
死寂弥漫。唯有白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看清NPC真容后,张星鑫的恐惧消散大半。剧本杀而已,都是人怕什么!他长舒一口气,随即歉声道:
“不好意思啊,兄弟!”
说着伸手就要拉对方起身。
【完成度下降!警告!】——仿佛有冰冷系统提示音在脑中响起。
“?” 张星鑫动作蓦地僵住。此刻他是张舒月,是痛失未婚妻、深爱苏婉清的新郎!他怎能对穿嫁衣的男人喊“兄弟”?!
撑起一半的身体停滞在半空,与身下人鼻尖几乎相触。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细微的、同样僵住的呼吸,温热拂过他的下颌。
烛火摇曳,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在墙上,扭曲晃动,暧昧而诡异。
张星鑫脑中疯狂运转,冷汗沿鬓角滑落。
剧本里还有台词,可是只有台词,降下的完成度怎么补……几乎是顷刻间他就想到补救的方法并付出实践。
他未收回手,反而颤抖着、极缓慢地轻抚上身下人的脸颊。
触感冰凉滑腻,带着脂粉气息,但那确实是男性的皮肤肌理与骨骼轮廓。
张星鑫心跳如雷,胃里翻搅,他眼神放空,染着种失去挚爱后的癫狂眷恋,指尖在那张姣好面容上颤抖摩挲,嗓音嘶哑破碎,浸满痛苦思念:“婉清……即便你死了,也是我张舒月认定的妻。永不改变……”
他指腹感到对方极细微的一颤。
那双深潭般的眼中,震惊渐褪,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继而复杂起来。
安梓恩从未遇见如此入戏的玩家。
这算骚扰NPC了吧……剧本根本无此桥段!正常流程该是他推开对方或保持沉默,由DM介入。
可是。
那带着体温、略带薄茧的指腹,颤抖却异常温柔地抚过他的脸颊,如一道细微电流,瞬间击穿他所有防御与理智。
这次没有布料阻隔,触碰带来的悸动、直抵灵魂的酥麻,让患有严重皮肤饥渴症的安梓恩几乎软了身子,所有起身推开的本能皆被这汹涌渴望彻底淹没。
操,这合理吗?上班时和顾客出现这种情况。
他紧咬下唇避免泄出一丝可耻呻吟,眼眶被这猝不及防的强烈感官刺激逼出生理泪意,浑身紧绷如满弓。
不行,继续下去会出事。
挣扎欲起,可手撑布料与地面过滑,一个手滑——这次是他冒犯了,两人本就极近,黑暗之中,他的唇擦过什么柔软之物。
安梓恩呼吸彻底停滞。
鼻尖掠过一丝乌龙茶的清冽余韵。
这个吻一瞬即逝,轻如羽絮,却重逾千钧,狠狠砸在安梓恩干涸已久的心湖,惊起滔天巨浪。
于长期渴望肌肤相触却强自压抑的他而言,这短暂的错误触碰,不啻久旱甘霖。
说来有点恶心。
但是他的身体他知道,这样超出范围的接触下,他已经……
对方很高,此刻踉跄后退,如触烙铁,昏幽烛光勾勒出他利落下颌线与因紧张微滚的喉结。
那身复古服饰衬得他宽肩窄腰,气质明明干净,此刻却因几分被迫的痴情与眼底未散的惊惶,形成一种极端矛盾的、致命的吸引力。
温暖触感骤然消失。
明明是对方的失误。
安梓恩却觉得,当他居高临下望来时,自己与这具发烫的身体仿佛成了最污秽丑陋的存在。
巨大失落与更汹涌的渴望如潮奔涌。被触过的脸颊与唇瓣仍在燃烧,残留触感被无限放大,滚烫鲜明,叫嚣索求更多。
他几乎是本能地,目光不由自主追向张星鑫后退的身影,泄出一丝自己都未察的、近乎贪婪的眷恋与祈求。
隔间内寂然无声。
唯烛火噼啪,空气里香烛的腻味、旧木的腐朽,悄与然滋生无法言说的粘稠气氛交织弥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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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