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孤寂。
长风划过重重宫门连着的门廊,方如许忍着喉咙中破碎的语音紧咬嘴唇而不发任何一声。
柔软的床榻上声音细细碎碎,仿佛一个人极其痛苦而又极其极乐。
风轻拂这广袤深宫,养气殿檐角的铃铛细碎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细碎的声音骤然消逝,而在那消逝之中,方如许恍惚听见了某个语音含糊而又破碎的姓名。
他睁眼想去看的清楚,而纱雾笼罩,尹弄琮伸手来轻轻蒙住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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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方如许已在这九重深宫住了一月之余,这宫中的每个人对他都很客气,甚至于朝廷新任的内阁首辅远远的见到他都会作揖含礼。
方如许,在这九千寸皇宫里宛然已经成了第二个主人。
但这始终只是表象,每个人看着都会他很好,无论从说话谈吐动作,这九重深宫里每个人都仿佛去除了自己的本性,只是宛若秉持着某种让人呼吸不过来命令千年如一日的对待着自己。
他不像是尹弄琮那些养在深宫里的后妃,有着自己心腹的宫人,这皇宫,名正言顺是她们的家。
而自己,只是这暂住在皇宫,皇上点名暂留宫正司管教的太学子弟。却又实际承受的恩泽如同皇帝的后妃。
皇宫出门向来需要九重大门,重重手续。方如许这日拿着马球杖走过前宫第一重大门玄武时就被面前的侍卫拦住了脚。
很简单,皇帝的旨意允许的是方公子每日可以如期上学,并没说可以出宫结交友人打马球。
方如许一口气骤然摁在喉咙,想要反驳的话骤然间似乎就说不出来。
对,这又不是他家,哪里来的想出去就出去的资格。
他于是转回走,走回到乾坤殿门口时,老远乾坤殿跟前的太监就看见了他,连忙巴巴的迎上来。
方如许也不说话,这小太监不知今年何岁,看着面容极小,话语确实极甜,只笑道:“方公子,可有何事?今日可不太巧,皇上刚要接见江浙总督,偏殿里还等了一堆今日要接见的大臣,方公子可有何事?奴才见是话缝时就上前去提报。”
作为近来皇帝的枕边人,方如许可谓是近来和皇帝见面最多的人,即使尹弄琮每天公务繁杂,早上开朝会,中午开午会,下午又是接见大臣,一天很难说有很多宽裕的时间,但即使是这样的情形,方如许仍旧每天有很多时间可以随时见那帝国顶端的男人。
换句话说,不是方如许想见就见,而是尹弄琮强迫着这人想看就看。
方如许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只道:“我也不用进去,你看着话缝告诉他一声,就说我要出去打马球,让他批准一声我可以出门去就可以了。”
这话其实说的可以说是可杀九族的大逆,甚至就连这精于人情世故的小太监闻此语,也少不得在暗处呃了一下,皇帝哪里是你说批准就批准呀?
但所幸这小太监人也聪明,仍旧是喜笑宴宴的将方如许迎去偏殿侯茶,方如许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他就在门口站着。
这架势看来是确实一心想要出门,小太监也就不再强求,连忙进去端茶找话缝。
而此时尹弄琮端坐于玉阶之上,只随意看着其下道:“六叔抄江南王家抄了多少钱出来?”
堂下寥寥跪了几人,一人是如今新任首辅王苦行,一人是如今的户部尚书钱堂恩,还有几人是其门下江南御史和八品知县,大多名不经传。
尹弄琮这话问的随意,王苦行和钱堂恩并未说话,这问的明显不是问的他们,跪在最末的像是江南某个小县的知县掂量着语句连忙答道:“足有二百万两白银。”
“又是二百万两,”尹弄琮瞬间像是想笑出来,只侧过头,对着身后纱幕下站着的人轻笑道:“海爱卿,你是掌管江浙钱袋子的尚书,江南九衙的情况相信你比朕清楚,你来告诉朕,朕的六叔抄江南王家一举抄了多少钱出来?”
众人此时均是心一凛,正眼看时,才发现屏风纱幕之后居然还站着一人静静的立在那里。
这被点名的海正风正是江南九衙的户部尚书。
江南因是前朝圣地,新朝建立后,江南自身保留了一套中央班子,虽无实权,但权管江南一方已是绰绰有余。
这海正风被点名后,亦正气浩荡的站出来,跪在中央,耿直傲然道:“回皇上,据下官所知,六王爷抄江南王家共抄了九百八十一万两余二钱八分。”
“这有零有整。”不知想起何事,尹弄琮轻笑出声,只道,“单整南,你是王家驻足本地的知府,王家被抄出多少钱,你这个本地的知府还能不知?你的六房姨太正是王家旁系侄女。你老丈人家里多少钱,你这个当女婿的还能不知道?”
也许是乍然事出荒然,这一下已把这个江南小县的八品知府吓得冷汗淋淋,只连忙哭诉道:“皇上饶命,微臣……微臣……”
已是话语颤抖,无法阻止语句。
新任的内阁首辅王苦行家中世代清贫,正是尹弄琮拔清淤提出的首辅,见此情形,连忙道:“单知县,国法在前,如今圣上垂问,你还要有所隐瞒吗!”
这单整南像是瞬间从一场噩梦里醒来,脑子似乎又回忆起前几日王家抄家的那个当晚,当天,正是家中六姨娘回娘家省亲的日子,那晚三更,王家骤然升起大火,他的第六房小妾满身血污从后门进屋,见面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手中只狠狠紧握着王家世代相传的印玺,话未说一句,就已经断了气。
想毕,他已是抑制不住,骤然哭道:“皇上啊,王家有冤……有冤啊……”
“前段时间,张知县参王家五十万两白银有买官之行虽未不假,可按照新朝王律,罪不至满门屠戮啊……”
此时那小太监连忙找了个话缝,趁堂下有官员诉请之时连忙端了杯热茶,放在帝侧。
可很显然,此时尹弄琮心思并未在茶上,小太监亦无法直接打断官员陈情说话亦不能错了规矩久留故只好讷讷退了出来。
刚出来,就碰见了仍在门口等候的方如许,此时距离方如许在门口等待已然过了半个时辰。
任是小太监再灵敏,此时的情况,他亦讷讷道:“小贵人,此时皇上接见大臣不便,要不您等会再来?”
方如许慢慢看着这时辰逐渐的流失,出宫门到马场也需要时间,他看着小太监,只摇了摇头,像是早已进行的某种妥协道:“算了,不必。”
小太监亦不知作何解,看着方如许拿着马球杖远去的身影,骤然打了自己右脸一巴掌,忒骂自己道:“办个小事都还办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