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年,崔右丞家中变故,其女崔氏,皮囊娇艳,心肠歹毒,弑母悖论,于闺中自戕谢罪。
崔右丞守孝三年,续弦另娶,并与续弦夫人领养一子一女,阖家团圆。
崔氏宗祠除名,另葬荒丘。
......
烛火灼灼,燎在泛黄的宣纸上,顷刻间便烧出焦炭似的黑洞。
蔓延的火光映出一双极美的眸子,正倚炉焚稿的少女有着极姝丽的好颜色,她乌发堆叠,雪肤花容,一双微挑的桃花目,婉转间风情万千。
最后一点儿纸页燃尽了,火星明明灭灭地往下坠,等那些字悉数成了灰,崔别枝这才后知后觉地回神。
重生了。
在承平十六年。
距离她‘弑母’,只剩短短四个年头。
她现下还是整个崔府唯一的嫡小姐,整个上京最令人艳羡的第一美人,容貌绝艳,自小定下的夫婿也是极好的人家,门第家世,样样都拿得出手。
就连崔府家宅,也是出了名的和睦美满。
崔别枝捻了捻手里的纸灰,有些讽刺的弯了弯唇角。
想到和睦这两个字,她曾被勒断过一次的脖颈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上一世对她来说就是彻头彻尾的一场噩梦。
承平二十年,是她父亲崔翰官拜宰相,权倾朝野的一年,也是她被冠上杀母罪名,惨死后院的一年。
其实崔别枝也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原只在宴会前因着穿戴与母亲寻常吵了几句嘴,赌气刚回屋子,便被一干子武婢侍卫堵着门,拖进了柴房。
他们口口声声辱她杀母悖论,要她写责问自己的罪己诏,甚至连与她申冤,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就将她绑起,一根红绳勒断了脖子。
再然后,她就成了世人嘴里狂悖杀母的毒妇,而她父亲,高风亮节的崔右丞,借着为妻杀女,大义灭亲的名声,一路青云直上,后收养孤女,续弦另娶,阖家团圆。
但只有崔别枝清楚,那位领养来的崔二小姐,未来名满天下的孤高才女,其实是她父亲养的外室庶女,而那位所谓的续弦,也是她父亲一直以来的白月光,朱砂痣。
她父亲在与她母亲松阳县主成婚前,便已有妻室,只不过她母亲身为松阳县主,位高权重,她父亲便瞒了母亲,将那位当外室养着。
谁又能想到,光风霁月的崔右丞,背地里却是个重妾灭妻,打杀亲女的畜生!
崔别枝的指尖骤然攥紧,她将炉火盖灭,一双极美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戾气。
“小姐,您仔细着点,这炉子烧到您怎么办?”
竹帘被人匆匆掀开,一道青翠色的影子走了进来,她贴身婢女木果臂弯里环抱着两件衣裙,几步并一步地将怀里的裙衫撂在一旁的贵妃榻上。
复杂的丝带缠在一起,木果一边理着,一边扬声抱怨。
“奴婢只离了这一小会儿,屋子里便是这么大一股子烟灰味道,也不知道福月是怎么看顾您的,如此笨手笨脚,也就您是个好说话的,这要搁别家府邸,早早的就被打杀出府了...”
木果一边柔声说着,一边斜眼去瞟一边儿立着的另一道身影。
她话里话外听着是为崔别枝着想,实际却处处都在指摘福月的不是。
崔别枝不动声色地瞧着,看福月涨红了一张脸,嘴笨地嚅嗫了几声,似是想辩解,最后也只纳了个福,小声道:“奴婢愚钝,请小姐责罚。”
看到她这副连辩都不辨地样子,木果语气更加趾高气昂了,她笑了两声,嘟囔道:“早便该责罚你了。”
说完,她那眼神便不住地开始往崔别枝的方向瞄。
崔别枝慢腾腾地收回目光,指尖在桌角‘笃’‘笃’地敲着。
福月和木果都是她的贴身婢女,只是不同的是,福月原是她母亲陪嫁丫鬟的女儿,而木果,是她父亲升迁入京后,从一干子新女婢里挑给她的。
木果性子活泼,一张嘴惯会讨巧,福月则打小养成了一副沉闷性子,只会闷头干活。
崔别枝上辈子被木果哄得开心,自然是因着她疏远了福月。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也是听了木果的,顺手罚了福月一月月例,就连即将出席春日宴的衣服,也是听了木果的,选了一套明兰色刻丝绣蝶纹的云丝长裙。
熟料这一穿,便出事了。
承平二十六年,上辈子最要紧的事情,便是由魏王殿下会同一众天皇贵胄组的这春日宴。
上京里大大小小的官员贵族都会到场,崔别枝穿了木果选的裙衫,硬是与宴会上最尊贵的女子,长宁长公主撞了衫。
原是福清坊至此一件的云丝裙,却不知怎的多了一套,那一套还好巧不巧地到了她的手里。
她殿前失仪,被当众羞辱,被禁足半月不说,等她解了禁出来,就被告知福月被魏王看上,做了妾室——
而后被正室磋磨,难产血崩而死。
崔别枝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去替福月收尸的时候,福月怀里仍放着染血的匣子,她拼死也环着的不过是半块绣帕,是崔别枝儿时玩笑说,若是主仆俩一块绣这帕子,说不定来世便还能再有一段缘分....
福月的那一半已然悉心绣好了。
她的福月,同她一起长大的福月,不太会说话,但父亲责罚时,永远挡在她身前的福月。
崔别枝的满腔恨意几近喷薄,她指尖绷紧,近乎陷入肉里。
木果见崔别枝还发着呆,也不说话,她眼睛骨碌碌一转,似乎想到什么,便将手里的衣服丢下,直直地撞了一下仍半跪着的福月,带着点嫌弃地指使她:“小姐性子好不罚你,你却真是个蠢笨的,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小姐赴宴的衣服都送来了...你...”
还不等木果将话说完,一道清凌凌,还带着笑的声线便响了起来。
“哪个说我性子好了?”
崔别枝手执着茶杯,慢悠悠地晃了两下,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罚,怎么不罚?”
木果禁不住一喜,她早便看这个福月不顺眼了,平日里总是坏她事情不说,还永远一副闷不吭声的清高样子...
这次小姐看着似乎是真生气了,方才看她的眼神也是极吓人的,说不定过会儿,就会取了她的奴契来,将她发卖出府....
木果的嘴角都要压不住了,还要装出一副诚惶诚恐地样子,假惺惺道:“小姐,福月虽然愚钝,但也是为您...”
但还没等木果说完,崔别枝便笑着扬声道:“木果,你说我这般性子不好的人,要罚,最好便是一巴掌下去,打的人连站都站不起来,再也不能来眼前碍眼的好,你说对不对?”
崔别枝这话一出,跪在那儿的福月脸色登时一白,她指尖发抖,看起来害怕极了,却仍是直挺挺地跪着,没有半分躲避的意思。
....小姐是真的这般讨厌她吗?
福月跪伏在地上,眼圈悄悄红了。
木果的喜色却是再掩不住,她几步走上前去,佯装迟疑道:“依奴婢看,福月姐姐确是不适合再在小姐身边伺候,如此一巴掌,也算是小惩大诫。”
“既然都是小惩了,那必然要是极狠地一巴掌,才能让人长记性,对吧?”
崔别枝托腮,将世家里被宠坏的娇蛮小姐演了个十足十,她声音娇俏地朝木果这般问,像是极其信赖她的样子。
“是,是,小姐,您都已经这般仁心,只打一巴掌了,便是要狠狠打,打重一些才好,最好是脸上留了疤痕,这样日日见着,都能警醒自身。”
木果一字一句淬毒般怂恿道。
崔别枝笑得更好看了,她长相本就明艳极了,这会儿眉眼弯弯,看着分外惹眼;“那好木果,可要帮我参谋参谋,我这一巴掌打的重不重,痛不痛,可好?”
木果被崔别枝这副信赖的模样捧得都快飘飘然了,哪里还想拒绝,“是,是,小姐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这闺中的富家小姐,真是又好哄又好骗,这几日嘴甜一点,就真的将她当做心腹了。
瞧瞧,连斥责一名婢子,还要听着她的意见。
木果得意洋洋地看着崔别枝甩了甩手腕,直起了身子。
下一秒,崔别枝便高高扬手,一个极其清脆的巴掌,无比利落地落在了她脸上。
“啪”得一声,木果被打得一个踉跄。
崔别枝捏了捏手心,她用的力气有些大,木果左脸颊很快就浮肿了一片。
柔软的黑发顺着颊边滚落,崔别枝明丽的眸子眨了眨,明明笑容还是灿烂天真,但木果却从她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极深的寒意。
崔别枝歪了歪头。
“诶,看来这力道不太行呢,木果你还好端端站着呢。”
崔别枝笑眯眯地说道,语气温婉得不像在打人,倒像是撒娇。
“好木果,再陪我‘参谋’一下,这样打行不行?”
“就打福月一次的话,我想一下成功嘛。”
木果被打蒙了,尖锐的痛觉后知后觉传来,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
‘啪’!
又是一声极清脆,极响亮的巴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