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的沪上,暮色像洇开的墨,缓缓浸染霞飞路的洋楼。苏知韵立在雕花镜前,望着镜中穿月白旗袍的自己,指尖轻轻摩挲过袖上暗纹。这是父亲为今晚的宴会特意备下的行头,可她却觉得,这精致的剪裁、素净的色泽,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困在这深闺小姐的身份里。
栗色长发垂至腰际,她对着侍女递来的白纱手套怔愣片刻,缓缓戴上。手套贴合肌肤,触感微凉,却让她想起外头自由的风,想起那些从窗口瞥见的、属于市井街巷的鲜活气息。“小姐,该动身了。”侍女轻声提醒,苏知韵敛了敛神,随着家人登上马车。
宴客厅里,水晶吊灯将鎏金光影洒在织花地毯上。宾客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苏知韵跟在父亲身后,像朵被移栽的白荷,在这繁华场中静静绽放,又格格不入。她垂眸听着父亲与宾客寒暄,偶尔抬眼,却撞见几道探究或惊艳的目光,忙又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旗袍下摆。
“苏尚书,许久不见。”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苏知韵抬眼,见是父亲的旧识宋临。宋临身着浅色西装,举止优雅,正笑着与父亲交谈。他瞥见苏知韵,眼中闪过赞赏,“这位便是令千金吧,果真是才貌双全,沪上名媛里,怕是难寻敌手。” 苏知韵脸微微发烫,礼貌行礼,“宋先生过誉了。”
父亲笑着摆手,“小女性子腼腆,还望宋先生多担待。” 正说着,厅外传来一阵骚动,苏知韵好奇心起,抬眼望去,便见一道挺拔身影穿过人群。那人着黑色军装,肩章上的银线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五官如刀刻般俊美,却带着疏离的气场,像是将这满室繁华都隔绝在外。
是渊容倾。苏知韵早有耳闻,这位年轻军阀,手握兵权,行事果决,却也因冷漠花心,在沪上的流言里添了几分神秘色彩。此刻见他本人,那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淡漠,让周围空气都似降了几分温度。
渊容倾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要往侧厅去。可脚步忽地顿住,他垂眸的瞬间,目光扫过苏知韵。只一眼,那身月白旗袍、白纱手套,还有栗色长发下,那张绝世容颜,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他心上。他见过的美人无数,可从未有一个,能将清与艳融得这般恰到好处,像月光下的白梅,清冷又勾人。
苏知韵被这目光看得不自在,忙又垂眸。父亲却已笑着迎上去,“渊少帅,今日能来,寒舍蓬荜生辉。” 渊容倾淡淡回礼,目光却又不经意落在苏知韵身上。苏知韵感觉那目光如影随形,心下慌乱,却又忍不住好奇,想再看他一眼。
傅景城这时凑到渊容倾身旁,笑着调侃,“怎么,看上苏尚书家的千金了?这可是沪上出了名的闺阁小姐,甚少露面呢。” 渊容倾薄唇抿成线,没应声,可眼神里那点探究与惊艳,却没逃过傅景城的眼。
陈羡凝袅袅婷婷走来,身着艳红礼服,笑靥如花,“渊少帅,怎么不过来坐?” 渊容倾微微皱眉,语气冷淡,“陈小姐自便。” 陈羡凝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恼,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苏知韵,眼中闪过一丝妒意,旋即笑道,“苏小姐生得真美,像幅会动的古画。” 苏知韵听出话里的不自在,勉强笑了笑,“陈小姐谬赞。”
渊容倾终于移开目光,往父亲这边走来。苏知韵紧张得指尖泛白,却听他开口,声音低磁,“苏小姐的旗袍,很特别。” 这突兀的夸赞,让苏知韵愣了愣,抬眼撞上他深邃的眸,慌忙道,“谢、谢谢少帅,是家中裁缝所制。” 父亲在旁笑着接话,“渊少帅若喜欢,改日让裁缝给您府上也送些样式。” 渊容倾微微颔首,“苏尚书客气。”
交谈间,宋临也凑过来,笑着说,“渊少帅年轻有为,苏小姐才貌俱佳,倒是般配。” 这话一出,苏知韵脸腾地红了,忙低头喝茶,耳尖都透着红意。渊容倾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停留一瞬,没否认,也没应和,只是端起酒杯,浅酌一口。
厅中音乐响起,有人邀苏知韵跳舞,她慌得摆手,“我、我不会。” 那人还想再劝,渊容倾却淡淡开口,“苏小姐既不愿,便别勉强。” 那人讨了个没趣,悻悻离开。苏知韵抬眼望他,眼中有感激,也有困惑,这人前一刻还冷淡疏离,这一刻却似又带着些护佑。
傅景城在远处看得有趣,撞撞渊容倾肩膀,“你这花心大少,今儿倒当起护花使者了?” 渊容倾斜他一眼,“少废话。” 可目光再落向苏知韵时,那抹月白身影,在灯影里愈发清晰,像一粒种子,悄悄落进他心底。
苏知韵偷瞥渊容倾,见他与傅景城说着话,侧脸在光影里格外好看,心下莫名慌乱。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冷漠又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像一把未出鞘的剑,藏着锋芒,却又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温柔。
父亲与宾客谈兴正浓,苏知韵找了个借口,往花园去。夜风吹来,带着洋槐花的香,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这自由的气息都吞进肺里。白纱手套被风吹得轻轻扬起,栗色长发也在风中飘散,她倚在廊柱旁,望着天上的月,想着外头的世界,想着自己被困住的人生,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苏小姐。” 熟悉的低磁声音响起,苏知韵惊得回头,见渊容倾立在月光里,身姿挺拔,像尊玉雕。“少、少帅怎么在这?” 渊容倾缓步走近,“厅里太吵,出来透透气。” 他望着苏知韵,“苏小姐也爱这夜色?” 苏知韵点头,“在家中,也常看月,只是……” 只是从未这般自由地,在夜色里,与一个陌生却又让人心乱的人交谈。
“只是什么?” 渊容倾追问,苏知韵垂眸,“只是父亲总说,女子该守闺训,不该在外抛头露面。” 这话里的无奈与渴望,让渊容倾心尖一动。他见过太多世家小姐,或骄纵或怯懦,却从未有一个,像苏知韵这样,把对自由的向往,藏在眉眼间,藏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渊容倾轻声说,月光落在他肩头,给他的冷漠添了几分柔和。苏知韵抬眼望他,“少帅去过很多地方吧?” 渊容倾淡淡一笑,“南到粤港,北至平津,见过战火,也见过繁华。” 苏知韵眼中闪过向往,“真好,我连这沪上的街巷,都没好好逛过。”
这话里的遗憾,让渊容倾沉默。他忽然觉得,眼前这朵被养在深闺的白荷,虽身处繁华,却比那些在战火里挣扎的人,更缺自由。正想开口,却听厅内传来父亲的声音,“知韵,你在何处?” 苏知韵微微一愣,抱歉的一笑“下次见”。
渊容倾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傅景城不知何时凑过来,打趣道,“怎么,春心萌动了?你这花心大少,可别欺负人家闺阁小姐。” 渊容倾斜他一眼,“闭上你的嘴。” 可那眼神里的愉悦,却怎么也藏不住。
厅内,苏知韵回到父亲身边,心还有些不定。父亲看着她微微红的脸,问道,“可是累着了?” 苏知韵忙摇头。宋临笑着说,“苏小姐定是被这宴会热闹着了,多出来走走就好。” 苏知韵微微点头,朝父亲乖巧一笑“父亲,我没事的”。
渊容倾端着酒杯,与几位军官交谈,可眼神却不时飘向苏知韵。陈羡凝看在眼里,暗自咬唇。她凑近渊容倾,柔声道,“渊少帅,听闻你喜欢西洋舞曲,不如我们跳一支?” 渊容倾皱眉,“没兴趣。” 陈羡凝不死心,“少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会让 ladies 伤心的。” 渊容倾冷淡道,“陈小姐自便。” 陈羡凝讨了没趣,恨恨地瞪了苏知韵方向一眼。
苏知韵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下不安。她本就与这宴会格格不入,如今又因渊容倾,被陈羡凝记恨,更觉煎熬。可那偶尔与渊容倾交汇的目光,却又让她心乱如麻,像有只小兽在心底横冲直撞。
父亲与宾客的交谈还在继续,苏知韵却渐渐走神。她想起花园里的对话,想起渊容倾说的外面的世界,想起他扶自己时的温度,那些被压抑的渴望,在心底悄然生长。可她也明白,自己与他,身份悬殊,何况他向来花心,流言里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伤心,自己又怎能陷进去?定是不会的。
宴会渐至尾声,宾客们纷纷告辞。苏知韵随着父亲起身,与渊容倾擦肩而过时,他轻声说,“苏小姐,后会有期。” 苏知韵一愣,匆匆点头,便随着家人离开。
坐在马车上,苏知韵望着窗外后退的街灯,想起这一晚的相遇。渊容倾的身影,在心底愈发清晰。她知道,这只是一场初遇,可这相遇,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她平静的深闺生活,搅起无数涟漪。她渴望自由,渴望外面的世界,而渊容倾,像一道通往未知的门,诱人又危险。
马车缓缓前行,将洋楼的灯火抛在身后。苏知韵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白纱手套,想着这一晚的惊艳、慌乱与心动,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而那抹黑色军装的身影,带着冷漠与不经意的温柔,将在她往后的岁月里,反复浮现,成为她被困深闺时,最鲜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