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矗立于西北海尽头,山体巍峨如天柱,却笼罩在极端的毁灭之中,山脚烈焰翻腾,火舌舔舐着破碎的基座,山顶却风雪肆虐,冰霜如刃,将残存的山峰冻成惨白的孤峰。
临钰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即便从高空俯瞰,西北海依旧无边无际,仿佛与天相接,可如今,这片本该浩瀚平静的海域,却如同炼狱。
海面燃烧着诡异的烈火,幽蓝色的火浪与漆黑的海水交织,将不周山原本宏伟的山体吞噬殆尽,只剩下断裂的底座在火海中摇摇欲坠。
无数水中幽冥(溺死于深海的亡魂)如萤火般环绕山体,它们的身躯半透明,泛着惨淡的绿光,似是在用残存的魂力勉强支撑着这座濒临崩塌的神山。
海浪如巨兽咆哮,掀起数十丈高的狂潮,西海沿岸的陆地早已被吞没,连海中岛屿也只剩零星的黑点,在滔天巨浪中时隐时现。
洛怀瑾眉头紧锁,眸中映着远处的火海,低声道:“怎么会这样……”
不周山,竟已近乎崩塌!
洛怀瑾收紧手臂,将临钰牢牢护在怀中,俯身冲向海面。
然而,下方根本没有落脚之地,只有层层堆叠的怒浪,如巨墙般不断攀升、砸落。他踏浪而行,身形如电,在翻涌的潮汐间辗转腾挪,终于——
“师姐!”临钰高声喊道。
远处的海面上,一道纤细的身影立于浮冰之上,正是楚竹。
她闻声回头,见二人无恙,立刻挥袖一展,脚下冰面“咔嚓”一声向外蔓延两丈,稳稳接住他们。
“你们怎么才来?可有受伤?”楚竹神情凝重,眉宇间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临钰摇头,嗓音微哑:“天界暂且无事。”
楚竹的眉头始终紧锁,指节攥得发白。
洛怀瑾眸光一沉,直接问道:"师姐,不周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天帝。"楚竹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眼中翻涌着压抑的怒火,"赤华重伤,她的水幽冥......折损近半。"
临钰瞳孔骤缩,脑海中闪过天界崩塌的画面,又想起古籍记载——不周山倾,天河倒灌,西北海毗邻凡间,若洪水肆虐......
他猛然抬头,声音发颤:"他是要重演当年共工触山的惨剧!"
楚竹颓然摇头,冰面上凝结的霜花随着她的动作寸寸碎裂:"是我疏忽了......没想到他竟狠绝至此。"她抬手按在眉心,继续道:"墨麒和琼麟被困七曜狱,由川婆看守,至于万书离......"她冷笑一声,"那家伙向来神出鬼没,关键时刻倒跑得没影。"
七曜狱人手不足,天界众仙尚未恢复,眼下局势简直......
临钰下意识望向洛怀瑾,却见对方唇角微扬,竟对他露出一个安抚般的浅笑。
"师姐。"洛怀瑾转向楚竹,声音沉稳得令人心惊,"你带临钰撤离,让赤华同行,设法将西海水引入荒芜之地。"
"那你呢?"临钰和楚竹两人异口同声。
洛怀瑾忽然咧开嘴角,眼中寒芒乍现:"自然是去会会那位......"他顿了顿,指尖凝出一缕幽蓝火焰,"丧心病狂的天帝陛下。"
浓白的海雾吞没了最后一座山脊,沸腾的海水在暴雨中嘶吼,赤华染血的鳞尾划开浪涛,千万幽冥在她周身游弋,如萤火汇成长河,牵引着肆虐的海水向荒芜水域奔涌。
临钰回首时,洛怀瑾的身影早已被雾霭吞噬,他的掌心突然传来细微的颤抖,楚竹素来稳若磐石的手指,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发冷。
"师姐?"他旋身拦在楚竹面前,暴雨冲刷着她苍白的脸,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分不清是雨是泪。
楚竹别过脸去,"...没事。"可猩红的眼眶出卖了她。
临钰喉结滚动,伸手拂去她颊边雨水,声音轻得像在哄孩童:"那家伙命硬得很,上次被雷劫劈中都能..."话音戛然而止,西北海方向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赤华的幽冥队伍突然骚动,原本被引导的海水竟开始倒流,无数亡魂在漩涡中尖叫着消散。
楚竹猛地攥住临钰手腕:"结界!"
——晚了。
滔天巨浪撞碎沿岸堤坝,混着泥浆的洪水如巨兽扑向凡间,临钰化作流光冲向最近的山村,看见抱着枯木的妇人正被急流卷向漩涡,他俯冲时洪水突然改道,一根断裂的房梁重重撞在他后心。
"咳..."血腥味漫上喉头,他死死抓住妇人衣襟,恍惚间听见楚竹在云端的厉喝:"临钰!西南方!"
抬眼时浑身血液凝固——更高更黑的水墙正吞没那些闪烁着结界的城池,像天神的墨砚打翻在人间。
临钰本能地蜷身护住妇人,预想中的剧痛却未降临,耳畔只剩风雨呜咽,和身边妇人的惊慌呜咽。
临钰茫然抬头,发现自己竟盘坐在白鳞巨蟒的背脊上——正是当年兰家的那条白蟒。
"这下青丫头可欠我大人情了。"巨蟒吐着信子,鳞片在雨中泛着光泽。
临钰看向劫后余生的妇人,再回首望向汹涌的洪水,喉间突然哽住,"没事了..."
当巨蟒载着他们抵达地势较高的山坡时,兰茶青正指挥族人搭建临时营帐。
"活着就好。"兰茶青让族人接过难民,巨蟒还在滔滔不绝地描述惊险场面,她却只凝视着临钰被洪水泡得发白的指节。
临钰试图扯出笑容:"你们怎么出来了?"
"女娲血脉的宿命罢了。"兰茶青望向远处翻滚的乌云。
“对不起。”临钰突然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砸在泥泞的地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衣袍。
兰茶青猝不及防,伸手去扶他,却被临钰轻轻挡开。
四周的兰家族人纷纷停下动作,目光聚集过来。
“当初七曜狱屠戮锦雁城,害你们失去故土,你叔父一家惨死,兰家被迫沉海封印……”他声音低沉,字字清晰,“这些,都与我有关。”
兰茶青指尖一颤,“你……什么意思?”
“玄霜尊,七曜狱的创立者,是我师兄。”
空气骤然凝固。
兰茶青猛地攥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骨肉里,可下一秒,她又像被烫到一般松开手,后退半步,眼中翻涌着震惊、愤怒和不可置信。
临钰没有躲避她的目光,只是继续道:“我曾死于天劫,魂魄附于丹炉,师兄创立七曜狱,原是为了对抗天界。他等我百年,而我下凡后记忆全失,直到后来才想起一切。”
兰茶青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咬牙道:“所以,你现在是来替他赎罪的?”
“不。” 临钰摇头,“我是来认罪的。”
他抬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如今天帝欲灭世重启,凡界与天界皆危在旦夕。我不求你们原谅,只求——在此生死关头,七曜狱与兰家能暂时联手,共渡此劫。待一切平息后,要杀要剐,我绝不反抗。”
兰茶青死死盯着他,良久,忽然嗤笑一声,伸手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临钰。”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恼意,“你也太小看我了,都这种时候了,我兰茶青难道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
临钰怔住。
她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转身对族人高声道:“都愣着做什么?救人!”
族人迅速散开,而她背对着临钰,只留下一句——
“要算账,也得等活下来再说。”
临钰望着她的背影,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多谢。”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海面上激起无数银针般的水花,浓雾却像凝固的脂膏,任凭狂风骤雨如何撕扯,依旧死死黏在海天之间。
洛怀瑾的衣袍早已湿透,发丝间不断淌下的水珠在颌骨处汇成细流,他察觉到西北海面上空那片扭曲的云涡,正是万年前北辰封印兽族的新界入口。
"找到你了。"洛怀瑾忽然勾唇轻笑,身形倏地俯冲向海面,几乎同时,三道青色灵刃劈开雨幕,在他原先的位置交叉爆开刺目光芒,海面骤然浮现巨大的青色法阵,符文如活物般蠕动。
洛怀瑾足尖轻点浪尖,衣袂翻飞间已旋身避过杀阵。
冰晶在他指尖凝结成剑,剑锋所指处的浓雾突然被凌厉剑气撕开裂隙——十丈外,雪莹白袍在雾中若隐若现。
"老东西。"他笑骂出声,声音裹着灵力穿透雨幕,话音未落,两道身影同时暴起,刹那间天地变色。
雾中炸开刺目雷光,两道灵力对撞的冲击波将海面生生压出直径百丈的凹陷。浪墙尚未升起就被蒸发成白雾,又在下一秒被新的暴雨填满。
天帝的袖袍翻卷如云,每次挥动都带起龙吟般的破空声。
"你的水镜相思子呢?"天帝突然冷笑,一道金芒劈开洛怀瑾的护体灵气,"给了那人?"天帝指间凝聚的雷暴骤然膨胀,"愚蠢!"
洛怀瑾喉间涌上腥甜,却突然咧嘴笑了:"活该遥、遥、无、妻!"最后四字咬得极重,每个音节都伴着冰锥刺向天帝面门。
海面突然沸腾,无数银铠天兵破水而出,森冷枪尖组成移动的金属丛林。
天帝立于兵阵之上,袍角翻飞如垂天之云:"本想留着重铸新界..."他掌心向下虚按,十万天兵同时举戟,"用你祭旗倒也不错。"
冰晶开始在洛怀瑾睫毛上凝结,他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双手突然插入海面:"封!"
以洛怀瑾为中心,苍蓝色冰纹瞬间蔓延千里,浪涛保持着奔涌的姿态凝固成狰狞冰雕,刚跃出水面的天兵被冻在冰浪之中,像封在琥珀里的虫豸。
暴雨在半空凝结成冰雹,砸在冰面上发出珠玉般的脆响。
"就这点能耐?"天帝的声音从云层中传来,剩余的天兵正结成杀阵,枪戟如林向他逼近。
洛怀瑾踩碎一具冰封的天兵,裂纹蛛网般在冰面上扩散。
他抹去嘴角血渍,忽然笑了:"够请你喝一壶了。"指诀变幻间,无数冰棱自海面暴起,将逼近的枪戟绞成碎末。
雨更大了,海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洛怀瑾抬头望向乌云深处,那里有金光明灭——太清天尊的涅槃丹,此刻应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忽然,一声震天裂地的轰鸣炸响,浓雾被炽烈的火光撕开,无数天兵在爆裂的灵力中四分五裂,残肢断铠如雨坠落。
万书离踏焰而来,黑衣翻飞,手中灵力裹挟着火药,每一次挥袖都掀起一片毁灭性的爆炸。
万书离落在洛怀瑾身前的冰面上,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恭敬:“尊上,属下来迟。”
洛怀瑾睨了他一眼,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再迟一点,你就可以直接给我收尸了。”
万书离神色不变,显然早已习惯他的讥讽,只低声道:“尊上说笑了。”
洛怀瑾懒得再废话,抬手一挥:“这些杂碎交给你了。”
“是。”
话音未落,洛怀瑾已纵身跃入浓雾之中,他的灵力恢复了大半,身形如电,在雨幕中疾掠而过。
然而,就在他搜寻天帝踪迹的刹那,一道身影猛地撞入他的视线——
临钰被天帝扼住喉咙,悬在半空,脸色苍白,呼吸艰难。
洛怀瑾瞳孔骤缩,心脏几乎在那一瞬停滞。
“玄霜尊损了我大半天兵,该如何赔偿?”天帝指尖微微收紧,临钰的脖颈上立刻浮现刺目的红痕,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丝痛哼。
“你敢动他——”洛怀瑾的声音低沉得可怕,眼底翻涌着近乎疯狂的杀意,“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天帝大笑,笑声里满是讥讽:“早知玄霜尊的软肋在此,我又何必大费周章?”
洛怀瑾指节攥得发白,却不敢再进一步,他深吸一口气,嗓音冷冽如刀:“放了他,我可以助你打开新界。”
“哦?”天帝挑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临钰,“区区一个小辈,竟能让你妥协至此?”
“天帝为一人颠覆六界,而我亦是为一人才如此。”洛怀瑾扯了扯嘴角,语气似笑非笑,“我们本是同道中人。”
天帝摇头,眼中尽是轻蔑:“那我便替你暂且保管他,事成之后,再归还于你。”
洛怀瑾眸色骤然一沉,笑意彻底消失,他缓缓抬眸,声音轻得近乎温柔,却字字如冰锥刺骨:“这六界存亡,与我何干?旁人生死,我从不放在眼里,但若你敢伤他分毫——”他顿了顿,眼底血色翻涌,“我会让你后悔活过这万年。”
天帝眯起眼,指尖仍紧扣着临钰的咽喉,似在权衡。
就在此时,海面忽然诡异地平静下来,狂风骤止,唯有头顶的乌云愈发浓稠,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在天际形成巨大的漩涡。
洛怀瑾仰头,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新界……要开了。”
天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天际,那一瞬,他的神情竟有一丝恍惚,手上的力道也微微松懈。
临钰敏锐地察觉到这一丝破绽,眼底寒光一闪。
“临钰,动手!”
洛怀瑾话音未落,一白一红两道灵光骤然自冰层下破出,如蛟龙交缠,瞬间束缚住天帝双臂!临钰趁机握住其中一道红光,反手一划,凌厉的剑气直逼天帝咽喉!
天帝神色骤变,身形急退,然而洛怀瑾已闪至临钰身旁,两人手中灵光化作双剑,同时斩出!
天帝怒哼一声,竟不再恋战,身形一沉,瞬间没入冰海之下,消失无踪。
“你没事吧?”洛怀瑾一把扣住临钰的肩膀,将他扳过来面对自己,目光急急扫过他的脖颈。
那道刺目的红痕在苍白的肌肤上格外扎眼,洛怀瑾指尖微颤,轻轻抚上去,嗓音低哑得发狠:“……该死。”
临钰被他摸得有些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安抚般捏了捏:“没事,不疼。”
洛怀瑾闭了闭眼,紧绷的肩线终于松了几分,可随即又皱起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不是让你去凡间帮师姐吗?怎么跑回来了?”
“兰茶青带着地仙们都在帮忙,师姐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让我来看看。”临钰知道他还在后怕,声音放得极软,一双清透的眼睛湿漉漉地望过来,像是某种无辜的小动物。
洛怀瑾被他看得心头一软,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跟紧我,别乱跑,听见没?”
“嗯。”临钰乖乖点头,唇角悄悄弯起一点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