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钰跟随染月的指引,来到琤云峰外不足百里的竹林。
初入林时,尚有一条青石板小径蜿蜒其间,愈往深处,路径愈渐消隐,最终只能凭借染月感知到的微弱灵力辨别方向。
竹影婆娑,清幽寂静,指引的终点是一座天然形成的白岩洞府。
洞口浑然天成,地势内倾,从外望去只见一片幽深,临钰凝神感应,确认自己昨夜留下的灵力痕迹确实残留于此。
他整肃衣冠,朝洞内恭敬行礼:"太清宫临钰前来拜见,昨日唐突之举,恳请见谅。"
清朗的声音在岩壁间回荡,洞内却杳无回应,临钰静候片刻,从袖中取出聚灵灯与数瓶亲手炼制的丹药,双手捧持再次恳请:"太清宫临钰特来致歉,还望赐见。"
唯有竹叶摩挲的沙沙声作答,临钰轻叹,只得步入洞中,行不过数步,地势渐缓,眼前豁然现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渊壑,临钰对着幽邃的洞穴第三次行礼通禀,依然石沉大海。
他俯身细察,但见洞中漆黑如墨,聚灵灯的微光仅能照亮方寸之地,若不见到冥溟,此行便成徒劳。
临钰立于洞缘,进退维谷,山风穿洞而过,拂动他月白的衣袂,在岩壁上投下摇曳的孤影。
临钰略微调整吐息,随后纵身一跃,径直坠入幽深的洞穴。
下坠的瞬间,余光忽见岩壁上蛰伏着一团浓稠的黑雾!他心头一惊,尚未回神,那黑雾已猛然扑来,如千斤重压般将他狠狠按在身下。
兽类的低吼在耳边炸开,利齿磨砺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临钰本能地抬手欲挡,却在电光火石间收住力道,只在后背凝出一道护身结界。
"砰——!"
身躯重重砸在洞底,疼痛尚未蔓延至四肢百骸,颈间已缠上一缕冰冷的黑发,人狐的利爪抵在他脸侧,寒光森然,却迟迟未下杀手。
"我是来救冥溟的。"临钰忍着浑身剧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声音平稳而清晰。
人狐喉间滚出威胁的低吼,狐眸半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似在权衡真假,半晌,她森然冷笑:"你们修道之人,满口虚言,不如剥了你这层皮囊,看看里头是脏是臭!"
利爪微微收紧,在他颈侧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穗岁。"
一道温润的嗓音轻轻荡开,如暖玉生烟,驱散了洞穴底部的阴冷。
临钰侧首望去,只见不远处静坐着一位白衣男子,周身笼着一层柔和的微光。他微微垂首,雪白的短发间隐约探出一对狐耳,身后则浮现出一尊巨大的白狐虚影——那狐尾如燃烧的白色焰火,慵懒地攀附在岩壁上,一双赤瞳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临钰。
"夫君。"穗岁仍压在临钰身上,指尖力道未减,"他昨日伤了你我,岂能轻饶?"
"若杀了他,太清宫不会善罢甘休。"白狐虚影低语,嗓音如风拂雪,清冷而克制。
临钰趁机开口:"我奉太清天尊之命,特来送上聚灵灯。此前不知子桑府对二位所做之事,贸然出手,是我的过错。"
"花言巧语!"穗岁冷笑,缠绕在临钰颈间的黑发骤然收紧,勒得他闷咳两声,面色涨红。
然而下一瞬,她的瞳孔忽而收缩,似人似兽地变幻了一瞬,竟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桎梏,临钰侧身撑地,大口喘息,喉间仍残留着冰冷的触感。
待气息稍稳,穗岁的黑发如活物般游走,灵巧地卷走他手中的聚灵灯,在指尖把玩,她眯起眼,阴恻恻地问:"小郎君,这灯怎么用?"
临钰微怔——方才还杀气凛然的她,此刻竟莫名乖顺了几分,他缓缓起身,朝她伸出手:"让我来吧。"
穗岁竟真将灯递还给他,甚至微微歪头,似在等待他的动作。
这般突如其来的配合,反倒让临钰心生警惕,他不动声色地接过灯,走向冥溟,低声解释:"聚灵灯可助修行者稳固神魂,尤其对灵体受损之人……"
妖族修行之法,在六界之中最为独特,他们的灵核不似仙道修士存于丹田,而是凝成内丹,藏于体内某处。
每只妖的内丹位置不同,修炼方式亦迥异——或藏于眼瞳,或隐于心窍,或伏于爪尖,全凭天赋而定。
正因如此,妖族灵力难以互通,而聚灵灯的作用,便是将修行者的至纯灵力转化为能被妖族内丹汲取的形态。
"你的内丹在何处?"临钰盘坐在冥溟对面,低声询问。
"眼睛。"穗岁指尖轻点自己的眼尾,又抚过冥溟的眉骨,"我和夫君的内丹,皆在眼中。"
临钰颔首,穗岁依言将聚灵灯置于二人之间,随后乖顺地偎在冥溟身侧。
临钰指尖掐诀,正欲催动聚灵灯,冥溟忽然开口,"你当真愿意损耗至纯灵力,为我疗伤?"
临钰抬眸,唇角微扬:"不妨事,灵力还能修回来,此举也算我诚心致歉。"
话音落下,他闭目凝神,咒言轻诵,灵核内的至纯灵力如涓涓细流,自掌心渡入聚灵灯内,荷花状的灯芯缓缓舒展,灵力经其淬炼,化作半透明的雾霭,缱绻飘向冥溟。
冥溟微微仰首,赤眸轻阖,如饮琼浆般吸纳着灵力,白狐幻影逐渐凝实,又一点点融回本体。
随着灵力流逝,临钰面色渐白,额角渗出细汗,冥溟忽睁双眸,见他仍在坚持,当即抬手一挥。
"啪!"
聚灵灯应声而倒,灵力连接骤然断裂。
穗岁身形一闪,化作黑狐原形,轻盈跃至临钰身侧,以柔软狐尾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多谢小郎君~"她嗓音甜腻,与方才的狠厉判若两人。
临钰无力回应,只能任由她揽着,闭目调息。
冥溟凝视着他,缓缓道:"你如此耗费灵力救我,想必……另有所求。"
临钰在穗岁怀中微微点头,但还未开口,冥溟已淡淡道:"我答应你,替代子桑府镇守此地,且不迁怒凡人。"
"……!"临钰倏地睁眼,愕然道:"你怎会知晓?"
穗岁噗嗤一笑,狐耳轻颤,媚眼如丝:"小郎君有所不知~我家夫君可窥未来,而奴家嘛……"她指尖点在他心口,"最擅窥探畴昔~"
临钰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低喃:"……如此神奇?"
穗岁掩唇娇笑,狐尾愉悦地摇晃,冥溟则垂眸不语,赤瞳深处似有流光暗涌,恍若看透了一切因果。
临钰正仰卧休憩,忽觉头顶寒光一闪,他本能地侧身翻滚,顺势将穗岁推开,一柄锻刀擦着他的耳畔呼啸而过,"铮"的一声深深插入他方才躺卧之处,刀柄犹自颤动。
"何人?!"穗岁身形如电,瞬间调转方位护在冥溟身前,喉间发出低沉嘶吼,周身妖力翻涌。
临钰强撑虚弱的身体站起,只见黑暗中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堂堂修道之人,竟与妖族沆瀣一气!"
阴影中走出一位青年,他剑眉星目,鬓若刀裁,一双鹰目炯炯有神,看似不过弱冠之年,却生得魁梧挺拔,半边道袍随意披挂,露出精壮臂膀,腰间一刀一剑交错而悬,尽显江湖散修的狂放不羁。
"阁下误会了。"
临钰见是同道中人,正欲解释,对方却已横刀相向:"误会?子桑府满门血案就在眼前!识相的就滚远些!"
"事出有因,是子桑府有错在先。"临钰寸步不让,从穹囊中取出太清宫信函,"在下太清宫临钰,请阁下过目再作决断。"
男子略一挑眉,虽面露疑色仍收刀入鞘,他抱拳一礼:"鹤阑。"接过卷轴展开,不料帛书竟垂落在地,又滚出丈余,他眉头紧蹙,冷眼看向临钰:"耍这种把戏,是想拖延时间?"
“不是不是。”临钰连忙拾起卷轴另一端,手指急急圈出几处关键,示意鹤阑细看。
鹤阑目光一扫,神色微动,却仍冷着脸将卷轴抛回,他锐利的视线扫过冥溟与穗岁,沉声道:“他可留,镇守此地;而她——需伏诛!”
穗岁闻言,眼波流转,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嗓音柔媚如丝:“小郎君,他说的……可是真的?”
临钰沉默片刻,终是点头,低声道:“子桑府伤冥溟在先,但你屠尽满门,亦是事实。”
“那是他们该死!”穗岁眸中寒光骤现,尖牙森然,妖气翻涌。
“穗岁。”一直静默的冥溟终于开口,苍白的手指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声音低哑,“皆因我而起……”
“不!”穗岁侧首靠在他肩头,姿态亲昵,语气却冷如霜刃,“是那些自诩正道的修士,该死。”她眼尾一挑,忽又笑吟吟地望向临钰,“小郎君,奴家可不是说你哦~”
临钰涩然一笑,不再多言,天界镇守文书一旦降下,便是穗岁伏罪之时。
他深吸一口气,向冥溟深深一揖:“在下……告辞。”
冥溟微微颔首,临钰原本背光而立,此刻被冥溟周身散发的微光映亮面容,鹤阑瞳孔骤缩,猛地抓住临钰手臂,指尖都在发颤:"恩公......"
"恩?"临钰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茫然,"道友怕是认错人了。"
"不可能!"鹤阑逼近一步,几乎要将脸贴上来,"你未登仙籍时在何处修行?这眉眼......"他的声音哽在喉间,像是怕惊散一场梦境。
"我自幼长在太清宫,从未入世。"临钰虚弱地摇头,冷汗已浸湿鬓角。
穗岁闪身挡在二人之间,指甲泛起寒光:"他说得够清楚了!"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再好好想想。"鹤阑仍不死心,伸手欲揽住摇摇欲坠的临,穗岁怒而挥爪,却被冥溟轻轻按住。
"穗岁能窥见往昔。"临钰喘息着靠在岩壁上,"她说我不曾......"
"我来证明!"穗岁挣开冥溟的手,"他记忆里根本没有......"
话音未落,临钰突然向前栽去,鹤阑箭步上前将人接住,穗岁刚要阻拦,却见临钰面色已白如金纸。
"你们的妖气会加重他的伤势。"鹤阑横抱起临钰,穗岁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
冥溟默默为穗岁披上外袍,两人望着鹤阑的身影消失在深渊上方。
临钰虽已精疲力竭,意识却始终悬着一线清明,直到被鹤阑带入驿站厢房,嗅到熟悉的安神香气息,才放任自己沉入梦乡。
这一觉却睡得极不安稳,身体如在云海中沉浮,四肢灌铅般沉重,颅脑内似有磨盘碾转。
混沌间,忽有一缕清泉般的灵力自心口漾开,如月华泻地般流向四肢百骸,临钰在梦中舒展开眉头,不自觉地轻叹出声。
他勉强掀起沉重的眼帘,朦胧中见鹤阑正凝神为他渡送灵力,那人眉峰紧蹙,玄铁义肢泛着冷光,掌心却源源不断输送着温润气息。
"你......"临钰心下黯然,这般精心照料,是对另一个人的情分,自己实在不能承受。
鹤阑倏然收势,义肢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临钰这才注意到那精妙机关——玄铁上蚀刻着玉斗宫特有的星轨纹,关节处嵌有流转的灵珠。
"阁下是玉斗宫术数仙君门下?"临钰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
"嗯。"鹤阑取过床头的药粥,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太清宫的临钰,炼丹炉化形的灵识。"他背课文似的念道,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器物化灵,火铸肉身。"
临钰尴尬地轻咳:"倒也不必如此...了解。"
当调羹递到唇边时,临钰慌忙接过瓷碗,指尖相触的刹那,鹤阑的义指微微震颤,发出细碎的机括声。
鹤阑起身踱至窗边,斜倚在雕花窗棂旁。
暮色透过薄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可那双眼睛却始终凝在临钰身上,如影随形。
临钰被这目光灼得指尖发紧,只得埋头快速吞咽药粥,瓷勺碰着碗壁,发出细碎的清响。
"慢些。"鹤阑的声音像浸了秋露,温凉适中,"药粥需细品才见效。"
临钰搁下空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青釉,鹤阑见状,玄铁义肢在窗框上轻轻一叩:"是我唐突了,你这张脸......实在太像他。"
"无碍。"临钰抬眸浅笑,问道:"你下凡......是为寻这位恩人?"
"等了百载。"鹤阑屈指弹开窗边落叶,金黄的叶影在他眼中碎成星光,"天界的云阶我都数遍了,也没等到他踏上来。"
临钰不自觉地抚上自己面颊,仿佛触碰一个不该存在的幻影:"沧海桑田......"
"但恩情不会随桑田湮灭。"鹤阑突然转身,玄铁手指划过背后刀鞘,发出清越龙吟,"那年若不是他——"义肢关节"咔"地收紧,"我早就是具白骨了。"
窗外暮鼓恰在此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