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头顶,某块金属板不堪重负,轰然掉落下来。一阵噼啪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层层重物因为失衡掉落,这令人耳朵发麻的声音持续了很长一会儿。
沈成器的心跳随着重物掉落波动起伏,他绷紧了身体,屏住呼吸。
大约五分钟后,这阵响声才慢慢消失。
“不,不好笑。”
掉落停止,沈成器立刻回答了刚刚梅以安的那个问题。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这时候缩在吧台的一角,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梅以安很轻地笑了一下。
“你觉得不好笑啊。”梅以安轻轻地说。
沈成器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是的,梅姐。”
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沈成器数着自己的心跳,直到缓过劲来,他才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问梅以安:“后来发生了什么?”
梅以安用手指在吧台边缘敲了一段旋律。铁器的声音混沌,但传得很远,梅以安轻哼了两声,是More Today Than Yesterday的调子。
“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梅以安’。”
梅以安说:“那时候,我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很长的一段数字,我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但好像也没有过很久,我现在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尾号是9,所以大家都叫我小九。”
“三哥呢,和我是同一批人造子宫孕育的胚胎,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算是一起长大,他很照顾我。当然啦,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人造子宫,也不知道波坎诺夫斯基程序,所以我在禁区里见到梅以安的时候,简直惊呆了。”
梅以安顿了一下,回忆往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想了一会儿,才说:“梅以安的母亲是禁区的一个研究员,一辈子醉心科研,与丈夫只是协议婚姻,常年不回家。梅小姐是偷偷从联邦的家里跑出来,混进给禁区送补给的队伍,来这里寻找母亲的。”
“她没找到母亲,禁区说小不小,她又要隐瞒身份,几乎是寸步难行。没多久她就遇到了危险,但三哥救了她。”梅以安的声音淡淡的,很难听出她的情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故事挺老套的。很快来找梅以安的人就进到了禁区,梅家在联邦也算煊赫,但没找到母亲的梅以安不愿意回联邦,而我不愿意接受基因改造实验,于是我们两个调换了身份,我变成了梅以安,她变成了小九。”
“梅以安的智脑成功与我接入时,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禁区的存在也许有问题。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但我是发现了,我们俩不仅仅长得一模一样,连基因图谱都好像是完全的复制。”
梅以安轻笑了一声:“不过我猜那个梅以安没有察觉,她一直以为我们俩是同卵双胞胎,一个被父亲带走养在联邦,一个被母亲带走留在禁区。但我知道自己不是梅以安,后来离开贝尔格莱,去下江区的大学读书,甚至加入物联网,都是为了尽可能减少与梅家人的接触。”
“故事讲完了。”梅以安说,“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沈成器皱了皱眉头,梅以安看似对他很坦诚,但在这个故事里,她几乎完全避开了三哥。或许梅以安说的都是真的,但很多时候,局部真实是为了掩盖整体的不真实。
沈成器告诉梅以安:“梅姐,不管你是不是来自禁区,对我和莱昂来说,你都是在物联网里带着我们的前辈。”
“……我知道。”梅以安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我愿意把来历说给你听的原因,有机会请你把这些话告诉莱昂。”
沈成器立刻追问梅以安:“所以在霍华德城堡的时候,梅姐你是主动帮助莱昂入侵军方系统,好借机脱离物联网,回到禁区,是吗?”
沈成器的反应快得有些出乎梅以安的预料,她又笑了一声:“是的,你也可以把这个一起告诉莱昂,让他不必为我来禁区的事情感到愧疚。我做每一件事,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被他连累的。”
听梅以安这样说,沈成器有些难过,他问梅以安:“梅姐,你回到禁区,是为了三哥吗?”
“三哥吗?”梅以安摇摇头,“不算是吧。小沈,你看过三哥在找的那个爱人的照片,你说这么多年,他究竟是在找梅以安,还是小九呢?”
没等沈成器回答,很快梅以安就自己否定了自己:“恐怕谁也分不清楚了。我有时候照镜子,看到镜子里的那个人,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梅以安还是小九。人是靠什么来和其他人相区别的呢?”
“姓名吗?”
“外貌吗?”
“基因吗?”
梅以安说:“我在十年前成为‘梅以安’的那一刻,就失去了自我,所以我回禁区,是来找自我的。”
沈成器啊了一声,点头:“那梅姐……你找到了吗?”
“没有。”梅以安笑着说,“像我这样的坏人,要找什么都很难。”
沈成器不喜欢梅以安给自己强加带有贬义色彩的修饰词,立刻否认道:“你不是坏人。”
“我就是啊。”梅以安说,“原本死的人应该是我,不是吗?我从前听过一句话,说‘爱和善是能力,不是情感’,那时候不理解,现在年龄渐长,越来越发现这是对的。十年前,我选择离开禁区,正是因为我不具备善良和爱人的能力。我很羡慕你,羡慕莱昂,羡慕那个‘梅以安’,你们都活得明快率真,都保留着爱和善的能力。”
沈成器忽然想到关河,自由日的前一天,关河和三哥在做烟花时说的话,他听到了一半大。或许关河能理解梅以安的话,但爱和善究竟是情感,还是本能,或者是能力——沈成器没有办法给出回答。
“为什么梅姐你会觉得自己不具备爱和善的能力?”沈成器小心翼翼地问梅以安。
梅以安想了一会儿,问:“你喜欢关河,对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啊。”沈成器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承认了,“应该是喜欢的。”
“喜欢一个人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梅以安反问沈成器。
沈成器仔细地想了想,借着黑暗大胆地对梅以安分享了他对关河的感受:“或许不同人有不同的感觉,但对我来说,喜欢关河,关河对我来说就变成了人群里最特殊的那一个。不论同时有多少人,我第一个看见的肯定是他。我想靠近他,拥抱他,想把看到的花送给他,想让他进入我的生命里,或者让我参与到他的生活中。如果他要星星,我也会想办法把星星摘下来送给他。”
“我甚至不在乎他喜不喜欢我。”沈成器抿了抿唇,“我心里明白,关河愿意与我构建亲密关系的可能性比太阳光再次抵达地表还要低,但是喜欢关河这件事一旦发生,就是不可逆的。我知道人很难对一段没有反馈的感情一直执着,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未来的某一天,我的感情也会变淡——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现在和关河在一起的每一天。”
也是爱着关河的每一天。
不管爱是一种能力,还是一种情感,沈成器都觉得这种能力和情感非常宝贵。
梅以安轻轻地笑了:“真好,真想让关河听到你说的这些话。”
“不用了吧,多难为情啊。”沈成器揉了揉眼睛,“我没什么好说的,还是说说梅姐你吧。”
“我和你刚好相反,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面目模糊,没有谁是特别的。我希望跟所有人都保持着安全的社交距离,更恐惧与任何人构建亲密关系。对我示爱的人都让我感到厌烦,我不理解他们是如何对我抱有好感的,明明他们连我是怎么样的人都不清楚,因此说出来的一切话都显得很可笑。我可能看起来脾气很好,那是因为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不能让我在乎。”
沈成器等梅以安一说完,就立刻追问道:“那三哥呢?如果他也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为什么你们……”
“我希望我爱他。”梅以安捶了捶因为蜷缩太久有些麻痹的下肢,“但他好像不愿意要我的这份感情,他说我不爱他,我只是……愧疚。”
“我想了想,如果三哥想杀我,我会任他杀掉我。如果三哥想让我离开禁区,我也不会反抗。我好像依然对所有的事情都无所谓,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大概真的很难谈什么爱不爱。”
沈成器觉得梅以安很可怜,所有人都夸梅以安温柔娴静,但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梅以安的平和其实是麻木。
梅以安又补充了一句:“说起来,三哥才奇怪呢。禁区里所有的复制人都应该像我一样,因为没有自我,所以迟钝笨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好像不具备生命。只有三哥不一样,他鲜活得像是联邦里的人,难怪他会喜欢那个梅以安,不喜欢我。对于这个事实,我都无法感到嫉妒。”
沈成器想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规律的敲击声。
“梅姐?”沈成器怕打断了那阵声音,几乎是用气声在问梅以安,“你听到了吗?”
“算了算时间,我们把废酒馆折腾出那么大的动静,关老板他们也该找来了。”梅以安听了一阵后,在钢管上敲了另一段有规律的声音。
“以废酒馆的坍塌程度来说,他们在借助小型器械的帮助下,大约需要两个小时的挖掘。”梅以安说,“我再陪你一个小时,就先走一步了。”
“梅姐你——”沈成器不理解梅以安为什么要离开。
“嘘。”梅以安将食指放在唇边,打断了沈成器的话,“我们得小声一点,万一他们放了什么测听工具就不好了。我知道你问我为什么要走,你看,我把关老板的废酒馆都砸了,这种时候不跑,留着关老板把我拆成骨头架子吗?”
“替我向莱昂说声再见。”梅以安的声音依然温和,“最好也替我向关老板说说情。”
梅以安没有给三哥留下哪怕一个字。她取出一个机械球,扔到地上,机械球变成小机器人,往地下反方向进行挖掘。
“还有小沈,祝你心想事成。”
注:“爱和善是能力,不是情感。”——柴静《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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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爱和善是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