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杯酒吗?”沈成器低声重复了一遍。
阴影里的少年闷笑了声:“是的,先生,我想你是不会拒绝的。”
沈成器的目光落在薄薄的刀片上:“我的荣幸。”
少年带着沈成器到了废酒馆,挑开毡布,沈成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长桌那头的关河。
他穿着件黑衣服,单手支颐,目光落在长桌中央的酒瓶上,酒瓶里头点了半截蜡烛。
废酒馆暗黄的光线拓印在他冷峻的眉眼上,让他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少年把沈成器带到长桌前,俯身同坐在长桌另一头的男人说了句话,然后悄无声息地又回到了阴影处。
“关老板。”
长桌那头的男人穿得花里胡哨,倒跟对面的关河形成了鲜明对比。
关河闻声抬眼。他的眼睛黑而亮,好像酒瓶子里的烛火印到了里面。
“第一天你抢了那些猎物的物资,我姑且当你不喜欢他们在码头闹事。第二天我们换了一个地方,你依然抢了。这轮游戏总共就十天,如今快一半的日子过去了,那些猎物一次物资都没领到,全被你给截胡了。怎么着,关老板是准备靠抢物资来过日子了?”
关河很客气地说:“对。”
“你——”那花衬衫男人梗了一下,“关老板,你这又是何必。禁区里的人都卖你的面子,我也不想同你过不去,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们两不相干不好吗?”
“不太好。”关河语气真挚,“周先生,我就是个开酒馆的,你知道为什么禁区的人都卖我一个面子吗?”
花衬衫男人话头一顿。
五年前的禁区和现在不大一样,那时候联邦的岗哨不在河对岸,就在禁区里。
禁区受到全军事化管理,分编成许多小队,按计划被派出去探索地表,拓宽新太阳联邦的边界。
拓荒是九死一生的任务,他们也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直到五年前,一个看管他们的军人喝醉了酒,打骂一个探索小队的队长,说他不过是人造子宫复制出来的工具,还真把自己当个人。
流言很快传开,禁区里的人从前一直以为他们是联邦新生的希望,也疑惑过为什么他们没有父母,到现在似乎都有了答案。
他们来到禁区,并非是像宣传口号里说的那样,他们是最优秀的基因,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肩负着联邦的荣耀和使命。
那是谎言,他们是优秀基因的复制品,彻头彻尾的工具。
爆–乱就此发生。
而关河就是在这场爆–乱里冒头的。爆–乱初期,禁区打了联邦一个措手不及,但很快联邦就组织军队反击,禁区一下子转入劣势。
危机关头,是关河暗杀了这次联邦针对禁区行动的最高指挥官,并拷贝了所有和人造子宫及基因复制相关的资料,禁区得以和联邦坐上了谈判桌。
最终的结果,是他们这群可悲的基因复制人留在禁区,但获得了自由。联邦和禁区以那条罪恶的河流为界,短暂地获得了五年的相安无事。
不过谁都知道和平是暂时的,否则联邦也不会有该隐计划。
在五年前的爆–乱后,关河没有借机集权,相反的,他急流勇退,躲进了废酒馆。他很聪明,知道一致对外以后就该是内乱了,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有时候退未必是真的退,而进未必是真的进,关老板是聪明人,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禁区里的人都卖个关老板一个面子,是因为关老板是个厚道人。”花衬衫男人对着关老板笑了笑,“我听说Sūrya和关老板在贝尔格莱中心区也有合作,侥幸者游戏开了这么多局,一直承蒙关老板关照,不晓得关老板这次又有什么想法?”
关河重复了一遍:“厚道人?”他摇了摇头,“从前禁区里的人肯卖我个面子,是因为我手里有联邦利用人造子宫复制受精卵的证据,联邦不敢让这件一点儿也不人道主义的事情让他们的公民知道,所以才肯对禁区放任自流——当然,我们也不能把联邦想得那么好。”
“联邦是想让禁区内斗。禁区不大,派系却不少,有像周先生这样偏心Sūrya的主战派,也有像钟先生那样亲联邦的主和派。”
花衬衫男人立刻问关河:“话赶话说到这里,也算是巧了,禁区里的人都想问一问,不晓得关老板是哪一派?”
“混吃等死派呗。”关河弯着嘴角,“周先生别着急,听我说完。后来禁区里的人愿意再卖我个面子,是因为我找到了五月鸢尾号,虽然那艘军舰现在用不了,但谁都知道里面藏着重武器。”
“至于现在。”关河低下头,屈指敲了敲桌面,“现在诸位愿意卖我个面子,想来是因为我手上同时拥有联邦那个实验项目0219的毒株和抗体吧。”
花衬衫男人脸色一变。
沈成器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他想起沈识洲的推测。
沈识洲坚持认为关河身上有抗体,这是他和季知秋的交易,关河给季知秋自由,季知秋把抗体留给关河。
沈识洲的推断没有错,只是他们都没想到,关河不仅拿了抗体,也拿了毒株。
他既拿走了救命的解药,也没有落下犯罪的武器。只要这两样东西同时在关河手里,那大家就必须要忌惮他、容忍他,甚至是服从他。
“关老板,你狠。”花衬衫男人朝关河比了个大拇指,“禁区很多人都觉得你是个英雄,你可真是‘英雄’。”
关河故意作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英雄?禁区需要英雄吗?”
谁都能听出来那个花衬衫男人的反讽语气。关河似乎做了很多英雄该做的事情,但他一点都不光明磊落,落到旁人眼里,英雄行为其实全是恶人行径。
“所以……关老板,你究竟要干什么?”花衬衫男人有些咬牙切齿,他把目光转到沈成器身上,“我是听不到关老板的真话了,但这位沈先生应该能得一点儿关老板的真心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沈成器身上,唯有关河面色不改,仍然盯着那个花衬衫男人:“禁区没有下一个五年了,该隐计划只是个开始,我们不是每次都那么好运气,能拿到抗体。举个例子好了,你一定不知道,你手上那位先生,是联邦派来的人呢。”
花衬衫男人惊疑不定地看向沈成器。
沈成器没想到关河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抖落他们三个的身份。
“你看,你们这个什么赌局游戏,是不是很好笑,连联邦的人都混了进来。”关河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盯着长桌对面的两个人,“你竟然还想用他来威胁我。”
“你们以为侥幸者游戏还是那么好的营生吗?谁都知道你们在利用这个游戏拐卖人口,帮助禁区的人偷渡进联邦呢。”
沈成器眉头一皱。
关河继续说:“你们一边靠生存赌局诓骗联邦的钱,另一边趁机抢走死者的智脑,再卖到禁区,好让禁区的人能用那些猎物的身份进入新太阳联邦。周先生,我说的对吗?”
花衬衫男人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他看了看沈成器,又看了看关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关河在男人说话之前就道,“你觉得我是眼红你们,所以才要这样给你们找麻烦。为了回报我,你们也想给我找点麻烦。”
关河指了指沈成器:“可你们的如意算盘今天怕是要落空。怎么,是要拿这个联邦军队的卧底来威胁我吗?”
“他不是……他不是……”花衬衫男人有些结巴。
关河语调平稳,从容得像是在陪他喝酒说闲:“他不是什么?他又是什么?听说我放他进五月鸢尾号,就被传成流言了——太好笑了,你见过禁区里有谁是能被用人命威胁的?”
“我像是那种有情有义的人吗?”
“明明我们都是无亲无故的基因复制人,应该一个比一个冷血,一个比一个薄情。”
关河勾着嘴角轻轻地笑了:“你问我想做什么,我就是看不惯你们Sūrya在禁区里做这样的腌臜买卖,我就是要拔除你们在禁区的势力,不可以吗?”
花衬衫男人趔趄了一下,被人从背后踹下了椅子。
“拿他威胁我真是个很糟糕的选择。”关河看向阴影里的人,“今天进了我废酒馆的门,也不要想着出去了。想救周先生,就让能拿主意的人来见我。这些猎物里还有多少联邦的探子,我不确定,祝你们好运。”
阴影里的少年看了一眼花衬衫的男人,然后后退了一步,他打了个手势,花衬衫男人带来的人犹如退潮一般,整齐地离开了废酒馆。
“你……你们……”花衬衫男人露出绝望的表情。
关河双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你该明白的,周先生,你只是个问路的弃子。”
关河个子高大,他一站起来便挡住了长桌上烛火的光,一大片阴影投落下来,将花衬衫男人笼罩其中。
沈成器站在一旁,有些无措地看向关河:“……你利用我,转手把联邦卖了。”
关河没有说话,转身往楼梯里走,他扶着楼梯扶手,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成器:“我和你的交易依然作数。”
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
关河把侥幸者游戏的消息卖给联邦,引联邦和他一起对付Sūrya。等到联邦入了局,他又故意把水搅浑,转手把联邦的事情告诉Sūrya,逼得联邦先和Sūrya对上。
只是联邦真的没有后手吗?连沈成器都知道,他、莱昂和梅以安,只是联邦推到明面上的棋子。
关河这只黄雀,这次还能像在贝尔格莱中心区时那样好运气吗?
那个花衬衫的男人被关河带走,沈成器直到晚饭都没有见到他们,他坐在长桌上,不由自主地想起关河的话。
“我像是那种有情有义的人吗?”
“我们都是无亲无故的基因复制人,应该一个比一个冷血,一个比一个薄情。”
沈成器才发现自己运气很差,或许新太阳联邦里有那么多可爱迷人的男人,但他偏偏爱上了一个冷血薄情的碎瓷片。
糟糕透顶。
爱情果然是糟糕透顶的事情。
“沈成器。”三哥从二楼下来,“马上废酒馆就要开门营业了,你今儿就先去关河房里休息。对了,他还没吃晚饭,你去厨房里看看还有什么剩菜,给他热一热。”
沈成器木然地点头:“好的。”
“高兴点儿。”三哥走过来拍了一下沈成器的肩膀,“过两天就是禁区的自由日,那可是我们禁区一年到头唯一的节日,好玩极了,到时候让关河带你去玩。”
替酒保搬酒箱子的莱昂正巧路过:“嘿,禁区也有节日吗?”
“怎么没有。”三哥扯着放在吧台上的抹布抽了一下莱昂,“看不起我们禁区是吧?只准你们联邦过节,我们就该苦哈哈的过日子。”
“没有啊哈哈哈哈……”莱昂脚底抹油,一溜烟就跑了。
有点傻,沈成器想,但莱昂在这里适应的很好。
“是为了庆祝五年前的独立吗?”沈成器问三哥。
三哥点头,他冲沈成器挤了一下眼睛:“想当年我们关老板也是出尽了风头。这么多年了,每年自由日,都有不少漂亮男女想和我们关老板睡觉呢。”
沈成器哦了一声,转身走向厨房,不理会三哥的挤眉弄眼。
他给关河重新煮了一些热汤,端上二楼。推开房门,没想到关河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趴在茶几上睡着了。
“……关河?”沈成器把热汤放在了一边,很轻地叫了关河的名字。
关河眉头皱了一下,但没有醒。
沈成器没有打扰他,像关河这样的人,应当是典型的忧思多虑少眠,好不容易能睡着,沈成器不想叫醒他。
沈成器盘腿坐在了地毯上,看着关河睡觉。
有点痴汉。沈成器在心里默默检讨自己,但谁叫关老板长得好看呢?难怪有那么多漂亮男女想和他睡觉。
关河肯定不知道沈成器也想和他睡觉。
房间里很安静,沈成器又靠近了一点,耐心而细致地用目光描绘着关河的眉眼。关老板在禁区总是绷着脸,看起来又凶又狠,沈成器都没能好好看他。
现在可真是个好机会。沈成器慢慢地挪动着,为了更靠近关河一点,他也把胳膊搭在了小茶几上。
现在两个人隔得很近了,沈成器嘴角翘起,有一点点开心。
“……小沈。”
沈成器的嘴角还没来得及压下来,关河就睁开了眼睛。
他们两个人之间只隔了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
“小沈?”
关河又叫了一声沈成器。
太尴尬了。
沈成器又惊又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居然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