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热闹的坊市,叫卖的小贩,流动的人群。各式各样的钱币在人手中流通,换回吃的,喝的,鲜艳的布匹。
一位看上去20多岁的青年,浪里浪荡地也在街头乱逛。他头发是自己剪的,半短不短,胡乱扎着。身上穿不整齐的衣服却是好料子。腰间配着一把生锈的铁剑,浑剑上下,唯有剑穗光鲜亮丽,还缀着一颗碧玉。
他跟左边的摊贩打打招呼,右边的摊贩打打招呼,不时拍着胸保证许诺着什么。
等他一走,就有路过的好事人就忍不住问起他是谁了。
小贩一边收钱,一边头也不抬的回答道:
“还能是谁?津南名门,沈家最小的那位公子喽,十里八街谁没听过沈应莫的名号?听说家里世代读书人,可偏偏这位沈小爷要当大侠,天天在外面混。这家里不给钱后,不知道从哪里翻了把破剑,说要自力更生。哼!天天在街头晃,还不是靠他几个心软的姐姐送饭才活着……”
自我感觉良好的沈应莫,并不知道旁人是怎么在背后议论他的。即使知道了,他也不会往心里去。
他只是带着他那把剑,心满意足的想到,今天,也是维护街道和平的一天。再巡视一下另一条路,就可以回家练剑了。
拐过街角,入目是同样热闹的人群,沈应莫佩着他的剑,审视着这附近几个有名的地痞流氓。
他看到号称快指的王峡故意撞了一下一个散着头发,裹着麻布道袍,穿着布鞋的年轻道士后,手上无声无息的多了一个小葫芦。
好啊,敢在大侠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
沈应莫厉声喝住王峡:“喂,把手中的东西还给他”
这流氓怎么肯还,立马瞪大了眼睛,回口骂了过来:“还什么!这是我的东西!你哪只眼睛看到了!不招人待见的东西!”
沈应莫可不是斯文人,当即就骂回去了:“顺鸟,瞅你那揍性!十里八街的乡亲不知道你这二皮脸杠头?”
眼看着骂仗就要升级,成为街痞流氓的对喷。终于检查完自己身上少了什么的道士慢吞吞叫住了王峡,说道:
“这位小哥,你偷走的应该是个小葫芦吧。拿出来看看就知道了,里面装的是朱砂。修道者用来画符的原料之一,有毒性,不值几个钱的,普通人也用不到。还是还给贫道吧。”
王峡大庭广众之下涨红了脸,说不下去了,把那装着朱砂的葫芦往地上一摔,狼狈逃窜出人群。
沈应莫像是打了胜仗一般洋洋得意,捡起小葫芦递给了道士。道士谢过,友善道:
“贫道游方道士,俗名张极知,谢过善人。朱砂此物难以补充,若是一时遗失颇为烦恼。善人既帮贫道寻回,不妨且让贫道请善人用个午食,结交一二。”
沈应莫和张极知交谈了一会,越发投缘。当得知对方最近借住在本地人刘二牛家中后,沈应莫已经自来熟的勾住了道人的肩,热热闹闹的一并同行去刘家。
刘二牛今年也才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他家中贫寒,唯有一瞎眼外婆相依为命。张极知摸出所剩不多的银钱,让刘二牛去买了一只活鸡宰杀烹食,备了两三个小菜,又打了四两酒。
酒至酣处,沈应莫面红耳赤,拍桌喊道:“凭什么老爹读书老汉读书,小子就得读书!我就偏得当大侠!身之所在,义之所存!”
张极知但笑不语,半眯着眼夹了一颗花生米。
“说的好!吾辈男儿,当匡扶世道,干出一番功绩!沈哥好志向!”也喝了一小口酒的刘二牛红着脖子叫好。
找到知音的沈应莫握着刘家小子的手,开始稀里哗啦的哭诉家里的反对和压力。
在两个酒鬼哭哭笑笑的鬼哭狼嚎中,坐在一旁的道人吃完了一碟花生米,而后眼睛发亮地拍桌而起,怒吼:“家里反对又怎样!我家里还不让我修仙呢!我照样12岁就离家出走,跟师傅跑了!”
当适时,颇感投缘的三人,一人握着一根吃剩的鸡架子,对天地立誓,要结为异姓兄弟。无有血脉,但为至亲。
等到第2天醒来,沈应莫就后悔了。太草率了,谁会在第一天就拜把子?又不知根知底。
刘二牛也后悔了,家里还有个瞎眼外婆,怎么喝了点酒就热气上头,恨不得想出去闯荡天下?
唯有张极知兴致勃勃,提议昨日大家才刚刚发完誓,就一头栽倒睡了过去,还没有排明长**序。今日,定要分出个高低。
沈应莫和刘二牛迅速遗忘了后悔,开始争抢起了年龄。刘二牛发现自己什么都比不过,早早放弃,自认成小弟。
唯有当够了小弟的沈应莫,偏要和张极知比出个高下。他们从年龄比到身高,从诗文比到饭量。屡战屡败的沈应莫不死心,提出了用最拿手的剑术比拼。
张极知还真不怎么会用剑,顶多能摆几个架势,面对信心满满的沈应莫,一心想当大哥的张极知硬着头皮上了。
当那把生锈的铁剑挥过来时,张极知摆出了他仅会的几个剑招之一:横剑格挡。
“叮——当啷——”
沈应莫的锈剑裂成两半,掉在地上。他傻傻地握着一个空荡荡的剑柄,还有缀着碧玉的剑穗。良久,才发出了凄惨的哀嚎:
“我的剑啊!”
张极知都不清楚,他有没有当上这个大哥,就先要赔偿沈应莫那把断掉的剑。
——
津南城里面多了一个算命的道士,虽然年轻,但每卦必中,而且收费低廉。
他的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罐子,每算完一卦,收钱后便会尽数存入罐中。旁人若问起,他就会叹一口气,悲伤道:“存着买剑。”
一把上好的铁剑显然不是张极知十天半个月能拿出来的。这段时间,他们三人常常聚在一起,或是谈天说地,或是干脆只是结伴在城中闲逛。
刘二牛唤谁都叫哥哥,张极知执拗地称其为二弟三弟,沈应莫则张口大张,闭嘴小刘。
随着罐中的钱越来越多,他们倒真生出了兄弟般的情谊。
沈应莫时常带来些好菜,张极知出酒,一并聚到刘二牛家中。
夜风习习,他们一边喝一边谈天论地。小刘的瞎眼外婆颤颤巍巍地端过来了几个青瓜,含糊叮嘱他们:“早点睡啊,太晚伤身。”
这真是一段快意且无忧的时光,谁都在,谁都好。
好景不长,外婆病倒了,张极知诊断过后开了一剂药方。刘二牛家穷,沈应莫又被断了银钱,张极知将快满的小罐子里的钱拿出了一半,先抓了几包药。
为了省钱,也是为了挣钱。张极知干脆就教刘二牛分辨一些草药。从此刘二牛白天出城采药,晚上恶补草药知识。沈应莫时不时插科打诨,白天跟着刘二牛出去帮忙,晚上陪孤单的外婆聊天解闷。
老人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张极知摆摊,沈应莫和刘二牛采药,需要的留下,不需要的晒干卖给药铺子。
随着外婆的病渐有起色,罐子里的钱也又开始增多。刘二牛不再那么担忧了,每天晚上,沈应莫开始扳着手指头,喜滋滋地算什么时候能拿到新剑。
那一日,和过去的两个月里没有任何分别。天才刚刚破晓,张极知就已经带着他的半仙招牌,出门去摆摊了。刘二牛吃完外婆煮的稀饭,等着磨磨蹭蹭的沈应莫一并出门。
等日头到了中午,张极知口干舌燥的才送走一位算姻缘的,就见到了远处跌跌撞撞跑来的刘二牛。他背上的药篓子松斜下来,没有几颗草药。这几日晒得黑黑瘦瘦的少年哭叫地奔来,嘶哑喊道:
“张大哥,张大哥!快去救救沈哥吧,快去救救他!”
张极知霍然起身,心里头慌的厉害。偏偏还要强行压制住不安与忐忑,劝几乎要跑断气的刘二牛先喝口水,慢慢说。
刘二牛咚咚咚灌了几口凉水,尽力忍住哭意,急促道:
“我们采药的时候,遇到了一伙人。他们自称三不教,叫我们信什么无量天尊。我们不想理,他们反过来要抓我们,说什么要祭天尊。这荒山野岭的,我们怎么也跑不过。”
说到这里,刘二牛终是嚎啕大哭了起来:“我们就快到城门了,沈哥说他断后拦住那些人,叫我快跑。他说他是今天忘了带剑的大侠,说我还有外婆,让我走。”
“我没有怕死!我是要照顾外婆,我才把沈哥留在了原地。求求你,张大哥,快去救救他!那帮疯子,是要杀人的!”
路边的人们窃窃私语了起来,张极知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他只来得及丢下了一句:“你先回家,我去找他。”就扔下了整个摊子,匆匆朝城外赶去。
那张支起的小桌子上,罐子里的钱快满了。再过几天,就够去铁匠铺打把铁剑了。
张极知从白天找到了夜里,他虽然会一点寻星问卜,虽然会一点草药画符,可他终究只是一个凡人。他就在这在茫茫山林中,靠着时灵时不灵的八卦,艰难的寻找着。
他在山中宿了一夜,顶着晨起的白露执拗的沿着每一丝可能的痕迹。那么大的一个活人,入城必有异样。他坚信,沈应莫还在城外。
等到沈应莫被找到时,他睁着那双眼睛,怪异扭曲地瘫在一堆人中,看着张极知下摆带着血迹,慢慢走了过来。
沈应莫居然还有闲心笑,气息微弱,但坚定的戏谑道:“未曾想,道士亦会杀人。”
张极知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地发抖。
沈应莫仍然看着张极知,眨都没眨一下。他也眨不了,那层薄薄的眼皮,都被割去了。只留下一双一直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
他的手也断了,再也拿不了剑了。可是即使遭受了这么多折磨,他还活着,还在喘气,还能同张极知说着话,只是声音很轻:
“里面还有人活着,都是被抓来的可怜人。你把他们带出去吧,能救一个是一个,减轻点你的杀孽。至于我……”
他停顿了一下,慢慢说:“我好累啊。”
那支断臂被草草处理过,发白的断面泡在血水里,鲜肉微微抽搐。
“也有一点点痛。”
沈应莫嘶了一声,勉强扯出一个无赖的笑,低声说:
“你把你葫芦里的东西借我喝两口吧。”
张极知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好久,狼狈地摇头拒绝,眼圈通红。
沈应莫声音大了点,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尽是哀求:“大哥,给我喝一口吧。”
说不出话的张极知哽咽颤抖地拿出了那个小葫芦,这是初次见面,他亲口告诉过沈应莫里面有什么的。
朱砂剧毒,饮之过量暴毙。
他知道沈应莫想要什么。
失去手无法成为大侠打败不了沈应莫,被割去眼皮无法眨眼无法入睡也打败不了沈应莫。可再也无法站起来,瞎了双眼,只能躺在床上一辈子的未来能打败沈应莫。
他扶起了地上的沈应莫,拔开了盖子,望着里面的鲜红,张极知忽然想到,如果当时真的被那个小贼偷走了就好。这样他就可以告诉沈应莫,朱砂难得,难以补充。
他亲手将朱砂喂到了沈应莫嘴边,看着他艰难的,一口一口地咽下。那双眼睛直直地睁着,逐渐失去了色彩。
张极知搂着故友尸身,无声的泪流满面。空了一半的葫芦倒在地上,流出的朱砂鲜红夺目。
未来的天下第一大侠沈应莫,年21,葬津南。
沈家为他建的坟墓落地不久后,墓前多了一把新剑,剑穗缀着碧玉,随风轻轻晃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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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沈应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