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闲觉得闷热极了,一睁眼,看到的是用旧报纸糊的棚顶,花花绿绿的,他顿了一下,想起来,爷爷带他搬来这里已经好几年了,这报纸是爷爷朝村口大妈要的,因为自己说这里的棚太黑了,晚上起夜一睁眼看着就害怕,所以爷爷连夜把棚糊上了,连窗户都没放过。
他坐起身,手短腿短的,费劲儿的从土炕上蹭下来,而后自然而然的张口呼唤。
“爷,爷?”
随着熟悉的脚步,外头背着个巨大石碾子的老人笑着回答:“诶,爷在这儿呢,闲娃子,爷新做的石碾子,给你磨谷子粉吃。”
小崔闲扒着门框只露出半个身子,并开心的点头,但是转脸又有些失落,“爷,我爸呢,不是说今天要回来么。”
他爷抬石磨的手没停,但始终没看崔闲的眼睛,“你爸最近又忙起来,再等等吧。”
小崔闲懂事的不再坚持,转而跑回屋,小心的捧出一个盖着机器猫毛毯子的鞋盒子,献宝给他爷看。
“爷,你看,我早晨在村口的树洞子里捡了八只小猫!”
他爷脸色一变,当即放下石磨,转身在手上掐了个决,迅速接过鞋盒子,并谨慎的掀开毛毯。
就见是一窝还不足月的猫崽子,足有八只,但清一色的通体乌黑,黄瞳双尾,这是一窝灵物,很难得,他每周都会把村子附近巡查一遍,河套那边确实住了一对灵猫,但并不害人,就没驱逐他们,对此,他爷终于松了一口气。
“带爷上树洞子看看,这八个家伙被养的挺好,人家是有爹娘的,别等大猫回来,就找不到崽子了。”
爷俩带着小猫踱步到村口树洞,他爷往里头一望,见里头并没有大猫的痕迹,反而地上有血,于是他赶紧把崔闲带回家,锁好门户,独自去了河套。看来那边的灵猫夫妻出事了,所以拼着受伤把崽子叼到他布置在村周围的结界里,以求庇护。
崔闲在家等爷爷,闲来无事,就用七个颜色的彩绳分别绑在七个小猫脖子上,只是到第八只的时候彩绳用完了,崔闲只得摸着小猫的头安慰它:“你虽然没有绳子,不过我给你起个名作为补偿,它们都没有的,嗯,你叫小八吧。”
小八甩着两条分叉的尾巴,摇摇晃晃的往崔闲怀里钻,于是小崔闲索性把八个小崽子都搂到被窝里,小猫拱了他满身,横七竖八的,又暖又软乎,他就也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小崔闲猛的被炸雷声惊醒,趴窗望去,村外闪电雷鸣,碗口大的粗雷精准的劈在村外大树周围,像一个坚实明亮的穹顶,拱卫着村子。
村里本就人少,此刻更没人敢出来了,一阵粗粝的声音在村外的雷闪中叫骂起来。
“崔易坤,你个老匹夫,这窝灵猫我等了快五十年才到手,你竟敢截胡?哼,你们崔家现在自身都难保,还敢打我宝贝的主意!那可别怪我下狠手了,我破不了你们崔家的庚雷阵,有人可挤破了头的想来破。”
随即天空雷声大作,崔闲吓了一跳,便抱着同样瑟瑟发抖的小猫们盖着毯子缩在墙角。
外头开始有嘈杂的人声,各种功法对战产生的灵波,时而阴风呼号,时而雷声震天。
这些情景他已经遭遇了好多回,每每这样,他爸和他爷就不得不带他再次搬家。
他正想着,院里就响起脚步声,没彩绳的小八率先炸着毛朝着门口哈气,不过崔闲看到开门的那个高大身影后,却开心的跑了过去。
“爸,你可回来了!”
男人抱起儿子,亲昵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几月不见,留给你的法书都背完了么。”
崔闲对父亲的“查课”习以为常,当即点头,“符咒大全也临摹了二十页了。”
崔父点头,亲他的额头,“好儿子,这里太偏僻了,爸带你和爷爷去城里姑姑家住几天。”
“好哇,但是得带上我的猫。”说罢崔闲用小手指了指身后缩成一团的八只。
这样显眼的灵物对现在的崔闲来说,带在身边太显眼了,可扔在这这些小东西也难活命,崔父看着崔闲期待的眼睛,只好点头:“好吧,去,收拾东西,一会儿咱们就走。”
崔闲刚被放在地上,一个露着肩背,浑身金光与符文攒动的男人就忽的出现在他家门口。
崔父回身抱拳:“这次多谢尊者出手相助。”
那人比崔父还高,额间一朵金莲印,灿灿金芒映得那一张俊脸晶莹雪白,奇丽异常,他没接崔父的话,只一双凤眸看着崔父身后的小崔闲。
他的衣角仿佛都带着莲花般清淡的香气,久久注视后,他对着初次见面的小孩儿说了句话。
“久违。”
——
再之后,他们一家遇到了数不胜数的围追堵杀,他爷和他爸常常让他抱着猫,裹着毯子,蹲在大树根底下捂着耳朵数数,有时候数到快睡着了,他爸就打完了,会提着还淌着血的黑刀,带着他重新找地方安家。
频繁的搬家换居,所以小崔闲基本没有朋友,只有八只小猫陪着寂寞的他。
终有一回,还是出了事,趁着崔家父子俩苦战的时候,有两只双尾的大黑猫浑身黑气的在附近徘徊,小猫们一闻到自己父母的气味,当即从崔闲的怀中挣扎出来,朝大黑猫跑去,小崔闲无法,只得去追。
最后,小崔闲是浑身鲜血的被父亲救出来的,出手者是一直觊觎灵物幼猫的旁门左道,他将早就死去的黑猫夫妇做成尸傀,利用小猫寻亲的天性,在关键时刻发难。
等崔闲醒来的时候,八只小猫,只剩下一只脖子上没有彩绳又断去了一条尾巴的小八,可它浑身血肉无踪,唯余一张煞气弥漫的皮毛。
爷爷说,八只猫被坏人炼成了玄煞,但过程太过痛苦,只有这一只存活下来。爷爷又让小崔闲每天用自己的指尖血滋养小八的皮毛,过了好几年,小八身体里才重新长出了血肉。
只是性情变得凶恶异常,被崔闲悉心养了许久才正常了些。
在这期间,他还在新家的后山交了好几个朋友,不过奇怪的是,他的朋友们都住地底下的土包里,且只有晚上才能出来玩。小崔闲很高兴有了新朋友,他把姑姑给自己的布娃娃送给了和他最好的一个小朋友,两个人还会牵着手在夜半的野山上唱儿歌。
“布娃娃,布娃娃,我有一个布娃娃,圆圆的脸蛋红嘴巴,不吃饭,不喝茶,分糖给他他不要,坐在一边笑哈哈。”
一幕一幕的记忆迅速在崔闲的脑海中飞速走过,快乐的、伤心的、生动的、模糊的,最后都化作了他爸捂在他眼前带血的手。
封魂术的光芒在他眉间炸开,脑海中的一切抽离而去,唯余耳边父亲喑哑咳血的叮嘱。
“好孩子,做个普通人,平凡的活下去……”
崔闲无声的呐喊、挣扎,终于从这陈年旧梦中清醒过来,他喘着粗气,眼泪不知不觉间把鬓发都浸湿了,猛的一起身,脑袋却“砰”的一声撞在了木板上,当即又浑身酸软的躺了回去。
周围黑暗沉闷,一只冰凉的潮湿的小手,不知从哪伸出来,摸摸索索的贴在崔闲被撞的额头上,还贴心的揉了揉。
于是崔闲吓得弹坐起来的时候,“砰”的又撞了个结实。
“谁!”
簌簌的磷火艰难聚合,随着滴滴嗒嗒的水声,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孩儿,抱着破破烂烂的布娃娃,就老实的蹲在崔闲旁边。
小孩儿举着布娃娃,很努力的想开口和崔闲说话,但是他口中空无一物,没有舌头,一声也不能发出,继而双手又激动的比比划划,只有布娃娃的红嘴一张一合,幽幽的唱着那首好朋友教会他的童谣。
崔闲忽然就安定下来了,即便眼前的情景再恐怖,他也不再惊慌,反而看了小孩儿很久后,似哭似笑的开口。
“浑浑噩噩十几年,现在看来,竟都是故人。”
小孩儿终于笑了,他把磷光聚在布娃娃身上,娃娃缓缓张嘴说话。
“敌人,太厉害,只有,把你偷回,我的,坟茔里,醒了,就快跑,我支撑不了,太久了。”
说话间,小孩儿的魂魄就要散,已经开始收不住磷火,崔闲在逼仄腐朽的棺木中,用尽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手段,只是他没有法力,一切都是徒劳。
小孩儿抱着布娃娃,对崔闲摇了摇头,他自从崔家老宅后,一直跟着崔闲,在酒店里甚至和黑猫打了一架,但也没能见上一面。而在土地庙前,崔闲被困,他出手的时候,就知道此刻散魂的结局,但是为了朋友,他也不后悔。
情急之下,崔闲一把就抓住了小孩儿阴湿的小手,屏息凝神,周天元气雄踞肺腑,而后大喝一声,张口朝魂魄已经七零八落的小孩儿狠狠吸气。
如鲸吞般,崔闲直接把将要逸散的鬼魂吸到了口中,只是太不熟练了,这一口气太长,他觉得肺都要炸了,脑袋嗡嗡作响。
这时候整个地面不知怎么的颤动起来,震的崔闲头上的棺材缝“簌簌”的往下落土。
地上,袁正初追至山野坟茔,有人正在布阵,以傀儡术操控了不知多少豺狼虎豹和孤魂野鬼,成群的在游荡寻找崔闲。
他二话不说,一剑就轰了下去。
可等袁正初杀到阵眼处时,那人却只是个被隔空操控的躯壳,在被抓住之前,背上的符箓迅速燃烧,身躯四分五裂的炸了粉碎。
袁正初提剑挑起躯壳处燃的只剩一半的紫色符箓,微微眯了眯凤眸,这是术道上的手法。
只是打都打完了,追踪也显示崔闲就在附近,却不见人影。
不过片刻,黑猫叼给袁正初的那片血衣,就飘飘摇摇的落在不远处一个坟头上,袁正初刚结了手印打算踱步上前再打一场,就看那荒草萋萋的小坟包“嘭”的一声炸开了,薄薄的棺材板掀起老高。
从坟包里爬出来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位遇难的崔家小子,只是他一张脸憋的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连连指自己鼓起的嘴巴,比划着要瓶子。
袁正初凝眸,有些惊异,这人嘴里竟含了一个幽魂,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只魂瓶,朝坟坑里扔了下去。
崔闲笨拙又小心翼翼的把小孩儿零零散散的魂装进魂瓶里,终于稍松了口气。
随后,崔闲抬头,站在低低矮矮的坟坑里,仰视着背身月光的男人,那双眼,那张脸,竟和记忆里浑身金光的“尊者”惊人的重合了。
隔着时光的洪流与重重迷雾,崔闲不禁开口。
“道长,呃,您今年贵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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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