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一个烧饼摊,宁煜饶有兴趣地看着摊主拿着长长的火钳将铁桶里的巨大椭圆形烧饼夹出,包进油纸里,递给摊前等候的人,那人接过烧饼,也顾不得烫,着急忙慌咬了一口,白色的热气腾得一下冒出,缭绕中露出里面的肉馅。
香气向二人飘了过来,宁煜动了动鼻子,道:“好香。”
青莲看出来了,宁煜想尝尝,她上前对摊主说:“来两个烧饼,一个辣,一个甜辣。”
摊主揉着面,头也不抬道:“两文。”
青莲转身看向宁煜,谁知宁煜却看着她说:“我身上没银子。”
出门都是身边的侍从或者婢女付,或是记在镇国公府的账上,他从不知道身上还要带银子。
一起出门的侍从身上倒是带了银子,但是被他和马车一起留在巷子角,所以能付钱的只有青莲了。
还好出门前她带了一些碎银,青莲无奈:“那今日奴婢请客吧。”
宁煜看出她的担心,冲她笑道:“用了多少银子你都记下,回去让管事结给你。
有了这句话青莲便放下心来,付了钱,不一会,冒着热气的烧饼从铁桶里取了出来,递到他们手上。
青莲喜欢吃甜辣的,里面包的是咸口的肉馅,又在饼皮表面刷上一层辣子和一层糖,宁煜不爱吃甜的,青莲给他选了只放辣子的。
宁煜小心地咬下一口,饼皮又酥又香,辣子辣得他嘴里冒火。
两人吃得很饱,又沿着街道往前散步。
前面便是几个卖首饰的摊位,青莲一眼便被一只金镶玉的玉钗吸引了,
摊主看出她喜欢,又看身边跟着的公子锦衣华服,相貌不凡,忙热情推荐道:“这可是采蝶轩的,只看这翠玉的品质,便知是好货。”
青莲未应,拿着簪子对着铜镜在鬓边比了比,摊主又道:“不贵,只要十两。”
十两?那可是她五个月月银了,别说她身上没有这么多钱,就算把全部身家都拿来也买不起。
青莲放下簪子,转身推着宁煜往前走,前面是街头卖艺的表演,周围围了一圈人。
中间卖艺的人只喝了一口酒便喷出熊熊火焰,青莲一时看得入迷了,转头才发现宁煜不见了。
她忙从人群中挤出去,远远地看见宁煜的轮椅停在刚才卖首饰的摊子前,正与摊主说些什么。
青莲跑过去,正听见宁煜说:“……送到镇国公府上。”
摊主满脸堆笑,连连点头,将那支金镶玉簪收进了匣子里。
路上,青莲不解,问:“您不是没带银子么,如何买下的?”
宁煜笑了笑,道:“他送到府上时,自会有人结账,做生意的都知道这个规矩。”
青莲哑笑,原来大户人家公子小姐的生活是这样方便的。
二人从中央大街第三条岔路口向东边走去,东边有一条小河,河面上架着几道石拱桥,石拱桥是斜斜的石坡,青莲推着他的轮椅走到拱桥最顶端,宁煜让她停下,二人就在此处看看风景。
河面不窄,有几条乌篷船远远驶来,从石拱桥中间的桥洞穿过而去。
青莲眺望远处,指着斜对面的一排土屋道:“公子你看,那里是奴婢的家。”
宁煜眯起眼睛望过去,远离京城中心,快到郊外处那一片低矮的用泥土浇筑而成的屋棚,一看便知是吃不饱穿不暖的穷人住的。
青莲的眼神中没有任何瑟缩,缅怀一般静静地望着那儿。
现在的她手里有了银子,有了底气。
上个月她才回到过那里,那间破了洞的土屋依然没有任何变化,里面除了一张小小的床,一张薄薄的满是补丁的被子,以及一口旧铁锅之外,什么家当也没有。
可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卖掉那块地,而是想留着,做一个念想。
宁煜看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他问:“以后从府里出去,你可有什么打算?”
镇国公府像青莲这样买来的丫鬟等到二十五岁可以选择是否出府,若是决定出府,便可以另领一些补贴,加上这几年在府里做活攒的,足够去自立门户了。
青莲也是如此想的,她仰起头道:“奴婢想去开店做生意,打拼一番事业。”
很好的选择。
宁煜点点头,将视线移到远处河面上的天际线,心中生出了些落寞。
这几天,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对青莲的依赖之中有了别样的情感。
可他知道,她不只是丫鬟,她终究是要出府做一个独立的人,而自己很可能终生都坐在轮椅上,需要依靠别人。
他的感情从一开始的无法接受被人照顾,到不愿让她照顾一生。
他是个男人,应该保护他爱的女人,而不是永远要她照顾!
哪怕她愿意,也不行。
回去的路上,宁煜始终陷在思绪中,他又一次痛恨起自己这两条腿来,若是过去的他,如果喜欢上一个姑娘,定然有百分百的信心去追求。
可是现在的他一不敢确定青莲会愿意跟着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二不愿耽误她一生。
顷刻间痛苦侵袭着他的内心。
宁煜一向话少爱沉默,青莲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依旧兴致勃勃地看着沿路的小摊。
路边一个晕倒在地上的年轻女子引起了青莲的注意,青莲忙将女子扶起,她的唇色和面色一样苍白,整个人虚弱无力,和过去的青莲一样瘦得一点都肉没有。
女子似乎神志有些模糊,嘴里喃喃念道:“饿,好饿……”
青莲让宁煜等一等,转身去旁边的粥店买了一碗青菜粥,又在店里倒了一碗热水。她喂女子喝了几口热水,又将粥吹凉,一勺一勺喂进了女子口中,女子迷迷糊糊闻到粥的香味下意识张开口,艰难地将粥咽了下去。
半碗粥喝下,半晌,年轻女子才终于缓了过来。
青莲从她的口中得知,原来女子名叫柳若菡,是从淮北逃来京城的。她的父亲为了换取粮食,逼迫她嫁给隔壁家儿子,大婚那日,她逃了出来,可是逃得匆忙,身上没带银子,她在街上流浪乞讨了几日,饿得实在受不了,在大街上晕倒了。
女子冷眉蹙起:“我不后悔,就算饿死,我也不要嫁给那个整天沾花惹草喝酒打人的人。”
她缓缓拉起袖子,青莲这才发现,她胳膊上布满了伤痕,也不知是逼迫她嫁人的父亲打的,还是喝醉后的未婚夫打的。”
有的亲生父亲连猪狗都不如,青莲想到她的养父,二人生活如此拮据,养父也从没想过将她变卖,让她过着虽然拮据但还算幸福的日子。
她内心不忍,想到如今还是空着的土屋,略微沉吟,道:“我有一处去处可以让你暂时安顿,免得在街上流浪,那里有床可以睡觉,有炉灶可以做饭,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女子低垂眉眼摇头道:“有住的地方我已经很感激了。”
青莲轻轻拍拍她的手,将地址说与她听,女子念叨几遍后,道:“我记住了,今日谢谢姐姐,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报答姐姐救命之恩。”
青莲将剩下的半碗粥放进她的手里,道:“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但是切记,别再回去那个家了。”
宁煜发现,这些日子他对青莲的了解越来越多,她不像最开始他以为的那样浑身带着市侩,无礼又无知,她分明勇敢中带着柔软,努力用自己的坚韧与善良温暖一切。
告别女子后,青莲重新推起宁煜的轮椅,回到了马车候着的巷角。
傍晚时分回到青竹居,宁煜吃过晚饭,看了会书,便准备歇下了。
今日正好又轮到青莲守夜,她替宁煜洗漱后,吩咐如云如鬓他们回去歇息。
此时宁煜突然开口:“今日如云守夜吧,”他的目光移到青莲身上,轻声道:“今日累了,你早点回去歇息吧。”
这一下连着如云都奇怪了起来,连着好几天都是青莲守夜,看得出来大公子喜欢和青莲待在一起。平时不是青莲守夜都要特地调换她来,而今日明明是青莲守夜,却反而换了自己?
青莲倒是没想太多,只当是公子怜她今日累了。她福了福身,回到了房间,下午宁煜买给她的那支簪子已经送到,放在她床边的桌上。她小心翼翼地拿出簪子,插在鬓边,对着铜镜照了照,一想到这是公子送她的,她的内心便十分欢喜。
此刻如云卷着被褥靠在门外早已睡着,房间内除了宁煜之外再无旁人。
他听着暖炉中劈啪作响的炭火,青莲的气息仿佛离他又近又远。
宁煜控制不住的想起那个整日跟在身旁的穿着杏裙的女子,从她刚入府的那天开始想:她笑脸盈盈的出现在王妈身后,像一抹雨后最闪耀的云彩,刺得他匆匆移开了视线。
那时他心灰意冷,越是鲜艳的便越是让他心烦意乱。
他想赶走她,她却偏偏赖着不走,势必要让他注意她浑身散发的明媚气息,然后被那种气息感染,一步步心甘情愿地再鼓起勇气面对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很残酷,但却因此遇见了她。
黑暗中,他看向了床榻边的空地,往日青莲的床铺就在那儿,她离他那么近,她的声音就在耳边,她的气息就萦绕在他的鼻尖。有好几次他都能听见自己蓬勃的心跳声,有一种**充斥在其中,让他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还能充满生机。
如果她对他来说一文不值,他大可以用身份与地位压制她,让她好好满足自己,大不了再用些名利补偿她,各取所需。
可偏偏她对他来说是不同的,是珍贵的,他不愿让那些东西侮辱了这份珍贵。他可以给她所有昂贵的东西,让她过得物质丰裕,让她高人一等,可幸福从来不是在于物质,他给不了她一个正常的健全的一生。
屋外又下起了雪,他能听见雪落在窗沿上的簌簌声,屋内的温度又降了一些,他又想起下第一场雪时她脸上欣喜的表情。
他的心仿佛被冷冷的温度凝固了,手脚也渐渐冰冷起来,他对着黑暗的安静的空房间叹了口气,决定将这份心事藏进心底。
青莲在床上翻来覆去,她的眼前总是忍不住浮起早上给宁煜沐浴时他的样子。
这几日她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宁煜总是时不时有些怪怪的,他的目光总是若有似无地在她身上,如果目光也能有温度的差别的话,那么他的目光便是热的、烫的,能烧得她的脸颊也发烫起来。每当这种时候,她的心也忽地变得十分有劲,在她的胸腔强烈地撞击着。
看到宁昭昭和沈长安之间的那些青涩的暧昧气息也总让她想起这几日和宁煜之间的奇怪氛围。
似乎二者有些相似?
她不敢相信,那可是大公子,他什么没见过,又怎么会与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动心呢。
就算真的有些什么,也不是真的,那恐怕只是缠绵病榻心灰意冷之人将一些依赖,错认为了动心。
其他人都沉沉睡去,屋内静悄悄的,青莲听见窗纸上被雪击打得簌簌声。
看来又开始落雪了,也不知公子睡着了没有,冷不冷,屋里的碳火可有及时换新的。
她看向桌子上放着的那支簪子,以及挂着的腰带上系着的莲花玉佩,终是不放心,起身想去宁煜房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