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正从那片红色的光芒中走出来,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幼年家前方的那条街上。
他看了看自己,一身军校的常服,手上戴着一块有点老气的机械表,那块表他认识,是他那个古板的父亲送给他的成年生日礼物,指针告诉他,现在是早上七点半。
竟然真的回来了,魏正心中暗想,不可思议啊。
他竟然回到了自己十九岁的那个春天。
这条老街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此刻是暮春,新绿的叶子翠得扎眼,像薄薄的幕布铺满天际。一阵晨风来,吹得叶片哗哗作响。
一切都是二十年前的旧模样。
唯有左眼上方的虚空,那个不间断的倒计时,仍旧在提醒他生命最后的终点。
但魏正决定忽视它。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着自己曾经的那个家跑过去,脚步带起一阵风。
到了家门口,魏正用力拍着门,大声道:“奶奶!奶奶!我回来了!”
开门的是他家的老保姆,老太太臂弯里挎着菜篮,似乎正要出门,一见到他,满脸惊喜。
“哦唷!阿正你怎么跑回来啦?学校放假了?五一不是已经过了吗?”
魏正眼眶一热,他扑到老太太怀里,用力抱了一下她:“我就是回来看看。”
老太太被他扑得不由后退了一步,她嗔怪地看了一眼魏正:“都上大学了,哪能还是疯疯癫癫的啦。”
老太太一直留在这旧房子里,魏正的父母劝了她很多次,让她搬去新家和他们同住,但是老人不答应,她说她舍不得这地方,离菜场近,离公园近,牌友们就在楼下。
“你们那边,出个门还要过岗哨,吓死了!”她嘟嘟囔囔地说,“那种高级的地方,我老太婆住不惯。”
后来她经不住魏正父母的絮叨,只好答应搬去,谁知没两天就因为脑溢血过世了。
所以,这是老太太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魏正很想把一切真相告诉老人,甚至想现在就把老太太塞医院去养着。
但是最终,他只得哑声说:“奶奶,降压药有没有好好吃?降血脂的药呢?”
“都在吃呢,一天都没停。”老人叹了口气,“阿正,你跑回来,就为了问我这个呀?”
魏正笑起来:“不是,我是来找你借钱的。”
老太太一怔:“借多少?”
魏正想了想:“来回车票,加上住宿……就借我五百块足够了。”
老太太吃惊地看着他:“五百!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呀?”
魏正哭笑不得,他想起来了,这还是2001年,绝大部分普通工人的月工资都到不了这个数,五百块在20年前就算是大数额了。
“我要去轻舟的学校看他。”他解释说,“奶奶你看,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
老太太没办法,只好翻箱倒柜找出五百块钱塞给他,又十分小心眼地说:“阿正,你要记得还我哦。”
魏正将钱塞进口袋:“放心,连本带利,我叫魏国玺还你五千!”
老太太责怪道:“怎么能直呼你爸爸的名字!你这孩子……”
“奶奶,我要走了。”魏正松开她,又郑重地说,“你一定要记得吃降压药,千万不要偷懒,明天我叫我妈带你去做体检。”
“知道了知道了。”老太太无奈道,“你怎么比我这个老太婆还要啰嗦?阿正,你今天是怎么了?”
魏正笑笑:“你觉得我是怎么了呢?”
老人仔细端详着他,忽然道:“奇怪,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突然长大了?”
魏正笑起来,忽然抱住老太太,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奶奶,我会永远爱你的。”
老太太被他亲得一脸嫌弃,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哎唷要死啦,好的不学,尽学那些洋人,动不动就啃来啃去的!”
魏正大笑着冲出门去:“奶奶我走了!”
出来小区,魏正却没有往长途车站走,他想了想,伸手拦了一辆出租。
“去水生物研究所。”
半个小时后,出租停在了水生所的大门口。
魏正走进门房,客气地对门卫说:“麻烦您找一下江枫研究员,我有要紧事。”
门卫看他穿军装,说话又老练又客气,以为是有什么大事,赶紧抓起座机电话:“喂?有人要找江研究员。嗯,是个当兵的,说有要紧事。”
不多时,江枫从里面走出来。
今年江枫快五十了,可是保养得依然很好,这人年轻时就是出众的美男子,如今老了也依然风韵犹存,大概不管做了多么缺德的事,因为天性凉薄所以从来不往心里去,不会折磨自己,更无半点内疚。
魏正暗想,这混蛋最大的价值就是他那张脸,难怪傅芳芳会对他一见钟情。
他以前见过江枫,那时候他还在上小学,因为和傅轻舟要好,得知了他家里的事。小小的魏正气得不得了,非要拉着傅轻舟去找他这个生父“算总账”。
俩孩子就在这水生所门外溜溜等了一天,一直等到打下班铃了,才看见江枫出来。
可是万没想到,江枫一见傅轻舟,竟像见了鬼一样撒腿就跑,比兔子溜得还快!
俩孩子在后面撵了半站路,到底也没追上他。
那天回去的路上,傅轻舟一直哭,魏正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就牵着他的手说,“过两天我去他们家扔墨水瓶!”
这是他从他父亲那儿听来的,据说当时大学生去美使馆抗议,就往墙上扔墨水瓶。
此刻见到江枫,魏正心中仍旧无半点怜悯,哪怕他知道此人最终将落得什么样的悲惨结局。
江枫从所里出来,看见外面穿军装的魏正,不由有些惴惴,赶紧上前道:“解放军同志,是你找我吗?有什么事吗?”
魏正看着他,微微一笑:“你就是江枫?我是你儿子傅轻舟的男朋友,我叫魏正。”
江枫一听这话,吃惊得眼睛都瞪圆了,他听见傅轻舟三字,条件反射就想跑,等又听到“男朋友”三个字,那张脸上就顿时露出极度不齿的神色。
“什么叫男朋友?你们……简直无耻!下流!”
他转身就想走,却听魏正用不咸不淡的声音说:“我们再怎么无耻下流,也比不上你玩弄无知少女生下私生子,这么多年连一分钱的抚养费都不肯掏更加无耻下流。”
门卫本来站在门口,一脸好奇想听听他们说什么,等听完魏正这番话,门卫的眼睛也瞪圆了!
江枫的脸都白了!
他慌得一把拉过魏正的胳膊,将他拽到远处的小花坛跟前。
“你究竟想干什么!”他咬牙切齿地瞪着魏正,“我警告你,如今是法治社会,你想敲诈勒索可没门!”
魏正不由嗤之以鼻:“你看我像缺钱的样子吗?江研究员,动动你的脑子,真想敲诈勒索,我会穿着军装来找你?”
“那你想干什么!”
“我是来救你的命的。”魏正淡淡地说,“傅芳芳想杀你。”
江枫一听,吓得浑身一哆嗦!
在差点要叫出来的那一刻,身为中年人的世故油滑,终于提醒了他。
江枫忽然也冷笑道:“你觉得我会信?芳芳胆子小得连活鱼都不敢碰,她会杀人?”
“我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告诉你,她要杀你。”魏正平静地说,“一共捅18刀,腹部、脖颈、大腿动脉全部中刀,你会死于心脏破裂或者严重失血,并且死得非常难看,连家属都辨认不了尸体。”
江枫瞪着魏正,他刚想说你小子是不是喝多了,同时,却有一种极度的冰冷,顺着他的脊梁骨慢慢往上爬!
“你是怎么知道的?”江枫颤声问,“难道是她告诉你的?”
“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魏正笑笑,“她应该就在这两天动手,如果不信,尽管拿你的命去试试呗。”
清晨的凉风,无声卷过小花坛,江枫无端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
“她疯了!她疯了!”中年人围着小花坛直打转,脸色白得像张纸,两只手握着拳头,“我得报警!得让警察把这个疯婆子抓起来!”
魏正失笑:“报警?证据呢?她还什么都没干你报什么警?报假警可是要被拘留的,她没进去,你先进去了。”
江枫更慌了:“那怎么办!你说这……我又不可能不上班,更不能天天躲在家里不出来!”
魏正想了想:“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真说起来,有上中下三个对策。”
江枫震惊地望着他,他忽然醒悟:“等等,你叫魏……”
“魏正。”
“嗯,魏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不想轻舟有个杀人犯妈妈。”魏正叹了口气,“直系亲属如果有犯罪记录,轻舟未来的政审会有大麻烦,考公,参军,国企招聘,就全都不用想了。”
江枫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的,他喃喃道:“你说你这么个大小伙子,为什么要和男人搅在一起……”
魏正微微一笑:“我不光要和轻舟搅在一起,往后我还打算和他结婚呢。”
江枫那种表情简直像吞了个苍蝇,但他什么都没敢说,大概是考虑到人家确实是来救他的,他实在不能在这个时候拆台。
魏正却抱着胳膊,轻轻踱了两步。
“最下策很简单,既然她想杀你,你可以先她一步,反杀她。”
江枫叫起来:“你叫我去杀人?你疯了吗!”
他叫完,又恨恨盯着魏正:“还说什么出主意……有你这么出主意的吗!芳芳是轻舟的妈妈,你叫我去把他妈妈给杀了,你这是在帮轻舟吗!”
“都说了是下策嘛。”魏正漫不经心地说,“反正她杀了你也要自杀的。”
江枫惊愕地瞪着魏正,他忽然觉得,这小子远不是他外表看上去这么青涩简单!
面前的少年人,明明只有十**岁的样子,可是为什么,会给他一种四五十岁的冷酷中年人的感觉?!
他觉得他好像在和一个同龄人谈判!
等等,姓魏?
江枫突然想起,前几年傅芳芳来找他的麻烦,当时那疯女人说,她在部队有熟人,她说她认识什么魏司令员……姓魏!
江枫的脑子转得极快,他马上堆出一脸讨好的笑,低声下气道:“魏同学,你刚才说,有上中下三个对策,那么中策呢?”
“移民。”魏正淡淡地说,“从现在起,赶紧着手移民,公职也不要再留恋了,带上老婆孩子远渡重洋。傅芳芳只是个下岗女工,你去了国外,她就拿你没办法了。”
江枫慌了神:“移民?可我这把年纪……”
“确实不太好办,你年龄太大,专业在国外又不是太吃香,走技术移民的路子,时间又长希望又小。”魏正叹了口气,“那就想别的辙,先卖房子吧,东借借西凑凑,总能攒出移民的钱。”
江枫沉默不语。
难道他真的要为了这么个不确定的威胁,中断自己半辈子的职业生涯,一夜之间拖家带口跑去国外?
他左思右想,一脸为难道:“那,上策呢?”
“上策更简单。”魏正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去给傅芳芳道歉,要最诚挚的道歉,好好和她谈,躺平接受她的怒火,哪怕扇你耳光也比捅刀子强。然后该给补偿给补偿,该掏抚养费掏抚养费。这笔钱总不会比移民费用更大,而且你的工作也能保住。”
江枫呆住了,要他道歉?
他都逃避这件事快20年了,现在却要给那个疯婆子道歉?
他怎么做得到!
“这是最容易,成本最低,但也是最难做到的。”魏正看着他,沉声道,“想想那18刀,想想刀尖捅进你的心脏,你的脖子,你的肝肾的感觉。”
江枫脸色青黄得像地角的狗尿苔。
魏正轻轻叹了口气:“江研究员,我之所以一大早来找你,就是因为这件事刻不容缓,傅芳芳到底什么时候动手,我们谁都不知道,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一定会动手。”
江枫不由狠狠哆嗦了一下!
“你拖延一天,就是把自己的生命置于刀刃上一天,不要妄想她会放弃,20年了,她都没放弃你,如今又有什么理由不杀你?所以你最好认真考虑我的话,赶紧做出决断。你逃避了半辈子,到了现在,生死关头,难道你还想逃下去吗?”
江枫的脸色完全灰暗下去,他不再怀疑魏正的话,这年轻人除了一张脸,别的一点都不年轻,江枫甚至有一种错觉,他在被一个老者严厉训斥!
魏正深深看着他:“一旦你被傅芳芳杀了,轻舟跟着倒霉不说,你老婆,你儿子,包括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他们的后半生,都会陷入外界的指指点点中。江枫,你和傅芳芳的事我原本不想插嘴,可就因为你管不住自己裆里那二两肉,最终惹出了这么大的事,把这么多人拖下水……要不是为了轻舟,别说十八刀,二十八刀我都不嫌多。”
江枫近乎骇然地望着魏正!
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是怎么竟能说出如此冷酷无情,如此一针见血的话来!
“我言尽于此,你自己考虑吧。”
魏正说完,也懒得再看他,转身扬长而去。
时间紧急,魏正索性在路边拦了辆出租,问司机去不去外地。
司机挠挠头:“那得加钱……很贵的!兵哥你负担得起吗?”
“嗯,加多少?”
“怎么也得两百吧。”
魏正笑起来,他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开车!”
赶到傅轻舟学校门前,正好是中午时分,魏正顺着人潮冲进校园。
他太熟悉这条伤心的爱情之路了,当初不知道来过多少次……直至大二那年,傅轻舟作为交换学生去了国外,魏正这才死心。
此刻他披着一身清辉,连蹦带跳跑在校园的小路上,惹来不少关注的目光。
一直到了傅轻舟所在的男生宿舍楼下,魏正站定,两手叉腰丹田运气,对着那扇窗户扯开嗓子:“傅轻舟!傅轻舟!”
窗户很快被推开:“轻舟在水房。哦,你是他那个军校的同学?”
魏正笑了笑:“不,我是他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