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梅

“天使,请。”节度使府的长史引着陈唐小皇帝的天使到了门前,节度使府的人纷纷跪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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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二夫人派来的婢女风风火火要把王瑾之拎走。

小孩子一碰了头就爱凑在一起,别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总之就像有磁极一样,将他们团在一个地方。

李静训三人相遇不过半月的时间,很快熟稔起来。

赐婚的旨意下来的时候,李静训正和王瑾之掰手腕,张净远脚崴着没好全,就坐在一边,谁赢了,他就伸出手弹输得那个脑门一指,李静训总是输少赢多。

“圣旨?”张净远颦眉问,“做什么的,跟瑾之有什么关系?”

李静训睁着眼瞅过去,手上一重,‘啪’地就叫王瑾之找到机会翻盘了。“啊!”她扭回头,懊恼不已。

王瑾之松手,施施然站起来,捋了捋自己腰间玉佩,对张净远道:“我已赢她三局,你输了,林学士的《诸子论》明天之前差人送来。”

张净远骤然回头,十分憾然。

“你怎么叫他赢了。”

李静训从石凳上站起身说:“再来!”

婢女急道:“小郎君,二夫人前面等着您呢。”

王瑾之比李静训大了一岁,也比她高了两指,他垂眼看着凑上来的李静训,伸出手,啪嗒在她脑门弹了个响指,看她捂住脑门警惕后退:“不来了,我要去接旨了。”

说罢,跟着婢女离去。

李静训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

“哎!怎么都走了!”张净远在原地拄着拐杖站起身,不满啧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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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朝阳长公主,毓质令名,淑慎娴静。闻淮南节度使王成安之子王瑾之,才貌双全,文武贵专,更久慕朝阳公主华美风仪,欲求之为妻。经礼部报奏,庙卜得吉后,朕躬亲下此旨为贺。”

“臣,接旨。”

王瑾之膝行出列,趋步下跪接旨,李静训跪在石板地上,盯着自己面前忙忙碌碌的小蚂蚁。

天使面上带着笑,将圣旨递出,用尖细的、温和的嗓音道:“小驸马爷万康。咱家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小的驸马呢,您可真有福气。”

王瑾之绷着面容,侧眸去看自己父亲王成安,王成安悄悄颔了首,他便接过了那好像象征着什么的、明黄色的绸缎。

二夫人跪在王成安身边揪紧了自己的手,万料不到这竟是一道赐婚的圣旨,更想不到是赐给她孩子的,天使在前,也只能从唇角挤出笑容,只眉宇间的忧心折了折无心显露三分。

宣完旨,宴席重开。

花团锦簇间,窗柩一扇一扇地沉默伫立。

因着恩典,王瑾之也得入席间。木质地板上,众人脱袜而就坐,仿佛又回到了秦皇汉武的年代。

李静训坐在二夫人身边。

席面上三牲俱全,金樽玉喙,更有时令鲜蔬瓜果无数。

堂前是府内乐师们新排出来的剑舞,舞女伸出纤纤素手捏住未开刃的薄剑,脚踏莲花步,翩翩起舞。

天使往席面上垂眸看了一眼,再抬眸,拿起酒杯,同王成安敬酒。他长年在先帝面前侍笔,如今在当今太后和皇帝面前也颇有面子。

大人们不管怀着什么心思,面上都聊的火热。王瑾之回了几得体地句话后照例收获了客人们的夸赞。

李静训是欣赏不了歌舞的,她状似乖巧地在席间做了一会儿,便歪头去看王瑾之。

王瑾之跪坐地笔直,唇角带着笑,他手腕上带了串朱砂做的串子,据说是赢得张净远的,李静训想要,他不给。

张净远便道等他回了汴京给她寻个更好的,可更好的又不在眼前。

李静训见他一点也不往这边看,摸起桌上的一颗干龙眼,原本她是没想惹他的,可是龙眼太顺手,她便朝他衣袖扔了过去。

一颗,两颗,他无动于衷,三颗,四颗,咚咚咚咚,龙眼从他朱红色的串子上落下,顺着绸衣滚落。

王瑾之目光仍落在上方,微笑,手里摸索着捡起一颗龙眼砸了回去,‘砰’,正砸在李静训脑门,引得二夫人转头看过来。

二夫人有些沉重的心情立刻发紧,觉得一场混乱即将来临。——静训这小女娃,可不像是能吃亏的。

她不敢再看,偷偷用余光打量二人,尤其是李静训的神色,几乎有些绝望地预见了被孩童打架而中断的宴会。

不想,李静训平静着一张小脸蛋,捂着脑袋,低头捡起那颗龙眼,扒开吃掉了,恶狠狠的,仿佛是要报复龙眼砸痛了她的头。

二夫人松了一口气。

李静训又做出突然起身的动作,二夫人便又是一惊,抓住李静训胳膊把她摁下,递给她一道点心看她重新吃起来。

宴会过半,好歹没有发生意外,两个小孩都坐不住了,双双离席,索性他们本就是添头,无人在意。

“别跟着我。”王瑾之道,他有些生气,记恨她在宴席上闹他。

李静训记吃不记打,拿着龙眼追上去:“你要去哪?”

王瑾之是个极要面子的小孩,衣衫不整、形容潦草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同理他要如厕也绝不会大大咧咧跟李静训说。

“你管我去哪?”他一闪身拐进小路,跑走了,李静训晚了一秒没能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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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瑾之如厕完毕,净手换衣,往东厢房去寻张净远。

“在这。”张净远拄着拐杖在一颗花树底下招呼他。

二人商量着要去闯书房。

此事说来话长,自从王瑾之的书被没收后,他一直跟着节度使的副官练武已有半月有余,期间打听到自己的一堆书并未入府库,而是直接扔在了节度使府的书房。

书房重地,闲人免进。奈何这个闲人是节度使的小儿子。

他自有一万颗脑袋可以砍,但谁又敢砍呢?便是节度使自己也砍不了。俗话说,虎毒尚不食子呢。

“你自管去引开护卫,其余的事情不必操心。”

“……”张净远拄着拐杖并不情愿,“我觉得不妥。”

“我只拿一本,我父亲绝不会发现。”

张净远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位谨言慎行、如琢如玉的兄弟,他平日一向敬重他父亲,举止温和谦谦,什么时候这样冒进了?

显然,张净远对王瑾之的认识并不全面。

王瑾之下了重磅:“《诸子论》。”

那是张净远求了他爹好久才找到的书,他一时为了帮李静训把朱砂串赢回来才冒险压上,如今输了出去,心里是非常不舍的。

于是尽管张净远对王瑾之的这个不好的行为非常不赞同,但是终究还是答应帮他引开书房门口的府兵。

“为了一本《春秋》……你就不能等你下次跪书房的时候再偷偷拿回来了吗?”张净远叹道。

王瑾之温和道:“我跪书房,都有府兵看着,没办法拿,这次让你冒险了,拜托你了净远。”

张净远抿了抿唇,道:“算了,也是我连累你。”

二人来到书房院落不远处,扬州水多,庭院也多水,节度使爱湖泊,因此府内多造有假山流水池塘。

这也方便了他们做戏。

王瑾之藏在书房门外死角,准备待张净远嚷了一声跳下湖,府兵们前去营救,他便立刻窜进书房,找出被他爹没收的《春秋》来。

不多时,各人就各位,只听一声求救惊呼,惊飞水中苍鹭。

王瑾之来到书房门前探头一瞧,愣住,顿时变了面色,转头朝水池跑去。

门口府兵不知为何不见踪影,因是内宅,所以除了书房门口,宅内不会有人巡逻,仆人们现在大多数都在为宴客厅忙碌,有人路过书房的可能性不大。

张净远,跳早了!

王瑾之瞬间起了一身冷汗,跑到池塘边上,却见池水空空无波无澜,他张了张口,忽然察觉不知来自何处的视线,顿时回首。

草丛边,拄着拐杖的张净远和怒目而视的李静训正排排站着。

张净远尴尬咳了咳。

小女娘一张巴掌大的脸,两边面颊红彤彤好像夕阳下的花,鼓着腮帮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里燃着熊熊的火。

王瑾之感觉自己停住的心缓缓跳了起来。

李静训噔噔噔地跑到了王瑾之跟前,昂着头,直要把他顶出二里地去,她怒道:“我就知道你跟他有事情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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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客厅里言笑晏晏,太监曹荃一张阴柔的白净的脸上笑意盈盈,一杯又一杯的酒敬到王成安面前。

王成安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摆手婉拒,无果,仍饮下。

“咱家和太后都是十分看重李行军的,可惜,世事无常。”

提起李行军,王成安笑融融的脸静了静,半晌,好像落入了回忆里,直到被宴会里的管弦声惊醒。

“李行军当日所说地方刺史任免之事,当经由尚书省操持由京中派遣,实在有些不信任王节度使了,他与你意见相左,咱家也是劝过太后的‘节度使职责重大,王节度使一向忠君爱国,李参军升任行军司马一事还是要慎重’。”

王成安静静听着。

——无非是要他交权。

他投效朝廷已久,是眼睁睁看着陈唐走到今天的,同前面几个朝廷不同,陈唐自建国至今未曾有过行为不端的皇帝,他们无一不是勤恳爱民志向深远者。

世人多揣度他冷漠心肠、挟势弄权。

不知他是从心底里佩服陈唐先皇,因此他认为倘若这乱世终能从这一代统一,便是交出淮南道政权也未必不可。

可是王成安也怕。

怕一招看错,悔恨终生。

新帝继位四年,万世太平,可王成安知道,汴京多有风言风语。

那位殿前司点检掌握禁军之权日久,新帝年幼,太后又非其生母,一支强军的力量,王成安是深深知道的。

这新朝,当真能万世太平吗?

手握军权的能人将相,不想称王的人,古往今来唯孔明一人而已。

到时候,淮南道、王家、韦家又该何去何从。

王成安笑道:“早该如此,那楚州刺史原是我推荐上去的,如今他竟闹出如此祸患,可见我并无看人之能。州政这一遭,还是得尚书令来看顾。”

曹荃有些吃惊地睁了睁眯缝的眼睛,旋即又笑了起来,这次笑的更加真诚了。

“节度使言重了。节度使能有如此忠诚爱国之心,咱家佩服。”

“饮酒饮酒,我敬节度使,你我今日,当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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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三人你推我搡地进了门。

王瑾之忍了忍,拽住自己下滑的衣襟,怒了:“松手!”

张净远一怔。

李静训也愣住,见他真的生气,遂放开了手。

王瑾之面对张净远奇怪的目光,抿了抿唇,扭开头,不去看让他生气的李静训。

他人小心细,始终对这个让王家陷入流言蜚语的李家遗孤心怀警惕,更对她一来就惹祸,还害他罚跪的事情有着芥蒂。

王瑾之认为王成安该将她送走。

尽管他并没有发觉,自己好像越来越习惯于身边有她了。

李静训受了气,并没有发脾气,罕见静了下去,睁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在原地。

张净远觉得心里一紧,拄着拐凑上去,那张清秀平直的面容露出小心神色,叫了一声:“李静训?”

李静训心里难过,像喝了酸酸的醋,一只从嘴巴酸到喉咙,最后浸到胸腔,砰砰砰,那是她心脏在跳。

寄人篱下的苦楚她之前没尝过,从今起,开始逐渐明了。

她要强,面上不肯表露。直了直脖颈,梗着脑袋,泪却吧嗒一下,落下来了砸到地上,脸一下羞红了,下不来台,人更委屈了。

张净远颇有些手足无措,他们家没有女孩子,李静训也向来皮实,他从没见过她这种架势,一时间看看王瑾之,再看看李静训,张不开口。

怎么了这是?——他心想。

王瑾之打量着书房,心里冷漠,装作看不到。

书房门前的府兵怎么会无缘无故不见了,其中定有蹊跷。忽然,他眼神定在桌子上杂乱的信件上,走了过去,看到两张散落在桌子上的纸箱,捡起来,仔细看了看。

“是什么?”张净远拿李静训没办法,见到王瑾之严肃地看起两张信纸,便问道。

李静训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泪,唇倔强抿着,心里好奇,别别扭扭凑过去,在桌子前,还没有桌子高,睁着泪水洗过的更清澈的眼,将目光放在信件上,只见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的字迹。

她跟着父亲学过字,但说是也仅仅只是李父在教她娘的时候,顺道让她娘教她。一些简单的自己的名字、父亲的名字、母亲的名字。

“李,崔……筝。”崔筝是她母亲的名字,李静训抽抽哒哒问,“这是什么?”

王瑾之看了信,沉默不言。

张净远勉强看了个大概,也有些吃惊,说:“这是你爹娘写给王叔的信。”

一封是李行军临死前的托孤,一封是她娘崔筝临死前的托孤。三行小楷,两封绝笔。这夫妻二人字迹如此相似,好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有此两封信,倒是彻底证实了王节度使的清白。

张净远感到一丝伤心,不知是为这恩爱的夫妻,还是眼前懵懂的小女娘,他叹息说:“李静训,你爹娘把你托付给王家啦。”

李静训是知道她娘写了信的,因为就是她看着她娘写的。

她娘写完叫奶娘去送到王家,奶娘到了王家方知那是一纸托孤信,急急忙忙赶回来,见到了悬梁的她娘和被提前哄睡着的李静训。

因此李静训并不吃惊,只是伸手轻轻碰了碰信纸的一角。

此时,书房外传来脚步声,是归来的书房守卫,推开门,正跟三人撞了个正着,小兵古铜色的脸上流露出震惊:“小郎君——”

张净远顿时放下其中一封信,往王瑾之身后靠了靠,李静训则贴着他,往他身后靠了靠,像是挤在一起的三个小鸡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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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客厅,下人在王成安耳边将后院的事情报备,王成安点了点头,继续饮酒。

大太监曹荃看了看下席的一名禁军都虞候,但笑不语。

擅闯节度使书房,有疑似泄露军机要件的嫌疑,三个小孩免不了被训斥了一顿。

不过因为有汴京来的使者们在,所以并没有闹出很大动静,只是临走送别汴京使者时,三人俨然都十分乖觉了。

古道长亭,依依槐柳。

一群人拉开了长龙,大红色艳丽的马车,带着淮南道进贡的特产。宫内的士兵们、婢女们各个端庄有序。

李静训安安稳稳的站在大夫人身旁,腿笔直,腰也挺直,小小一只,好似殿里捧着烛台的铜铸小侍女,千年万岁,静默不语,乖的让人心软。

大太监与王成安寒暄。

她面前停了一名穿甲胄的人,腿长身高。李静训仰头看去,那人也正好低头来看她。她睁着两只眼睛,天真无畏。

男人道:“怀翠同我有埙篪相和的情意,小静训,你若是有什么事情,叫奴仆写信与我,我定不辜负。”

李静训不知道他是谁,怀翠……怀翠,是谁呢?对了,王伯伯书房的两封信上好像有这两个字,李怀翠……是个人名吗?

男人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前方人催促:“袁都虞候,咱们该启程了。”

男人于腰间拽下一枚方印塞到了李静训手中,转身离去。李静训将印翻转,看到上面刻着李字,这是李怀翠的小印。

到底是谁呢?

天边下起朦胧的雨,马鸣声声,队伍启程。

李林,字怀翠,老家金陵人士,于开化四年任淮南道行军司马,有一妻,名崔筝,一女,名李静训。

死于汴京朝堂内斗。

葬于扬州,终身未还故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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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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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的青梅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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