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永宁二十三年,冬月十七。
寅时末刻,天穹仍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凛冽的北风刮过京城长街。位于西街的谢氏主宅角门外,却已悄然汇聚了数十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辕旁悬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映出一张张年轻却紧绷的脸庞。
今日,是朝廷"遴才制"大考之日。这是没有科举制背景下,寒门旁支、没落庶族子弟,唯一能挤入那森严官场、博取一丝前程的机会。千人选五十,残酷而诱人。
谢明夷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微微呵出一口白气。十五岁的少年身形,裹在半新的青色厚棉长衫里,显得格外单薄清瘦,仿佛风再大些就能吹走。然而,那露在寒风中的面庞白皙干净,不见多少瑟缩,一双眼睛在朦胧的灯光下格外清亮,映着跳跃的火苗,专注而沉静。
她轻轻活动了下冻得有些僵的手指,感受着体内那缕微不可查、却持续运转着的暖意。那是她唯一的依仗,一个名为"名臣系统"所残存的些许能量,此刻正默默强化着她的体质,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同时确保着喉结的轮廓清晰自然,声线低沉稳定——这是她立足于此,乃至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保障。
京城的风,似乎比金陵更冷,也更锋利。她下意识地将自己缩在人群稍后的阴影里,习惯性地降低存在感。入京这段时日,在主家族学旁听,她已深深领教了这里的波谲云诡。主家子弟的矜傲,旁支之间的倾轧,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暗流……
"明夷,冷么?"身旁传来温和的询问。说话的是谢明璋,年约十七,同是来自金陵的旁支子弟,他气质谦和,此刻也穿着应考的青色布衫,正关切地看着她。
"尚可,堂兄你呢?"谢明夷侧首,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并无尖细之感。
她拢了拢袖口,目光扫过周围。人群中,一个性格圆滑、眼神活络的少年尤为显眼,那是谢氏主家的庶出子弟谢奇琅,十九岁的年纪,已是主家族学中的佼佼者,此刻正与身边几人低声谈笑,颇有些意气风发。谢明夷的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掠便平静移开。
"噤声!渊公子到了!"
不知谁低呼一声,原本轻微的嘈杂瞬间消失。角门"吱呀"一声打开,数名提着明亮风灯的健仆鱼贯而出,分列两旁。紧接着,一位身着锦缎深衣、外罩玄狐裘披风的青年缓步而出。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世家嫡系子弟特有的矜贵与沉稳,正是谢氏主家嫡长孙,谢渊。
谢渊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在场所有青衫少年,带着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威严。空气仿佛凝滞,只剩下寒风呼啸的声音。
"谢氏之荣,不容玷污。"谢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冰冷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大考,关乎诸位前程,更关乎谢氏一族清誉。"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朝廷设此'遴才制',容尔等寒庶旁支一搏,已是莫大恩典。主家亦需为此担保,入场之前,需经本家查验,再经朝廷勘核。若有夹带舞弊者------"
他刻意停顿,目光陡然锐利,在几个下意识低下头去的旁支子弟脸上逡巡片刻,才一字一句,砸在众人心头:
"一经发现,个人除名,永禁科场!其所在支脉,三代子弟,皆入遴选黑册。主家亦将严惩不怠,绝无姑息!尔等好自为之,莫要行差踏错,累及父母宗族,更污了谢氏门楣!"
一番话,敲山震虎,掷地有声。不少本就紧张的旁支子弟,脸色又白了几分。这"遴才制"虽然是为没落子弟开了一道缝隙。但这道缝隙,窄得可怜,且充满了无形的枷锁,浸透了世家盘根错节的利益与制衡。主家既要借旁支之力在官场分羹,更要严防其连累清名。
谢明夷微微垂首,姿态恭谨而低调。在京城族学,她早已学会如何在主家威严下收敛锋芒,谨言慎行。
"开始查验!"谢渊一声令下。
早已等候多时的管事和健仆立刻上前,两人一组,对每一位考生进行细致的检查。查验在临时搭起的避风棚内进行。
轮到谢明夷。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告诫自己务必自然。管事的手很稳,也很规矩,先检查了她携带的考篮:几块软饼子、清水囊、笔墨砚台、几支备用的笔,再无其他。然后示意她解开外衫,露出里面的中衣。管事的目光扫过她的脖颈、手臂、腰侧,重点检查了袖口、衣襟内里是否有夹层,又仔细检查了她的手臂内侧——这是为了防止提前用小抄刺青。
整个过程迅速而专业,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意味。谢明夷配合着动作,神情坦然,十几年的伪装,早已融入骨血,成为她的第二层皮肤。系统那微弱能量悄然加速运转,使她的掩饰更加天衣无缝。
"好了,进去吧。"管事检查完毕,面无表情地示意。
谢明夷微微颔首,重新系好衣带,拿起考篮,随着通过查验的队伍,走向早已备好的主家马车。掀开车帘,一股混杂着陈旧木料和淡淡熏香的暖意扑面而来。车厢内已有数人,包括谢明璋和谢奇琅。谢奇琅正低声与另一名主家旁支子弟说着什么,见谢明夷进来,目光在她身上微微停留,随即移开,并未多言。谢明夷只当未见,安静地走到谢明璋让出的位置坐下,将考篮放在膝上,眼睑微垂,仿佛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车轮辘辘,碾过青石板路,朝着位于皇城附近的皇家书院驶去。车厢内气氛沉闷,无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车窗外呼啸的风声。
谢明夷闭上眼睛,默默回忆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典籍篇章。十年寒窗,女扮男装,所有的艰辛与隐忍,都只为今日这一搏。必须先入仕!只有踏入那道门槛,才有资格谈未来。她必须考上,必须全力以赴!至于未来如何走,那是拿到“入场券”之后才需细细筹谋的事。
皇家书院,明伦堂。
天色已然明朗,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棂洒入。偌大的殿堂内,整齐排列着数百张低矮的几案。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纸香,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谢明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定。案上已备好了统一的纸张和一支兼毫笔,墨块需考生自己研磨。她将考篮放在脚边,取出砚台和水盂,开始有条不紊地研墨。动作沉稳,指尖微凉,心却渐渐沉静下来。
主考官员身着绯色官袍,面容严肃,宣读了冗长而严厉的考场规则。随后,厚重的考卷被分发下来。
上午考"经义"。题目取自《论语》、《孟子》,覆盖面广,要求熟记与理解并重。题目不算刁钻,但想答得扎实出彩,非深厚功底不可。
谢明夷展开试卷,心中那点因系统无用而产生的微末怨念瞬间被抛诸脑后。她拿起笔,蘸饱了浓墨,没有丝毫犹豫,落笔书写。她的字迹清秀工整,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筋骨,行文流畅,引经据典,阐述观点时既不刻意标新立异,也不流于陈腐教条,而是力求清晰、准确、切中要害。
她沉浸在答题之中,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淡去了。只有笔下的文字,构筑着她通往官场的唯一路径。
午时,皇家提供的伙食被送入考场。每人一份:两个热腾腾的杂粮馒头,一碗飘着零星油花的菜汤,还有一小块咸肉。食物简陋,但对于许多家境清寒的旁支子弟而言,已是难得的美味。谢明夷安静地吃着,补充体力,同时抓紧时间闭目养神,为下午更考验实务能力的科目做准备。
下午的考试,才是真正的分水岭。
先是"律法"。题目不仅考条文记忆,更侧重案例分析。卷上列举了数桩涉及田产侵占、商贾纠纷、甚至牵连到世家豪奴的复杂案件,要求考生辨析律条适用、断明责任、推演判决。题目刁钻,陷阱暗藏,条文引用稍有不慎,就可能触及世家敏感的神经。不少考生眉头紧锁,额角见汗。
谢明夷目光扫过题目,脸色也是些许凝重。在族学时,她便格外留意律法,深知其是立身之本,也是窥探这世道规则的窗口。她凝神静气,条分缕析,在涉及世家豪奴的敏感处,她措辞格外严谨,引用的律条也以朝廷明令为主,避免授人以柄。这是她在京城养成的生存本能——答题可以锋芒毕露以显才华争取名次,但涉及立场和势力,则需谨守分寸,不落人口实。
最后一道压轴大题,将"算术"与"时务策"合二为一,难度陡然上升。考场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焦躁的笔杆敲击声。
"某县遭春旱,夏粮绝收,仓粮告罄。需从邻郡甲、乙两县调粮。甲县距灾区三百里,粮价平,但官道年久失修,陆运每百里耗损一成,每石粮运费二百文。乙县距灾区四百里,粮价较甲县高两成,然水路通畅,耗损仅半成,水运每石粮每百里运费一百五十文。两地民夫征调费用另计,每日人耗粮一升。灾民每日需粮几何?如何调运最省时、省费、保量?并简述赈济中可能之难及应对。"
数字、距离、损耗、费用、粮价波动、民夫消耗......信息庞杂,相互交织,宛如一团乱麻。这已不仅仅是考算术,更是考统筹规划、成本核算、解决实际问题的综合能力。
谢明夷紧绷的唇角却微微一松,眼中燃起了光。算术,是她前世今生都引以为傲的领域!前世打下的数学思维基础,让她对数字和逻辑有着天然的敏感。更重要的是,这题目直指民生疾苦,是她心中真正想解决的难题。
她迅速铺开草稿纸,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快速虚点,脑中飞速构建着模型:粮价波动曲线、运输成本叠加、民夫消耗与效率的平衡点......她提笔,在草稿上演算,方案逐渐成型:水路为主,陆路为辅,分段接力,利用粮价洼地提前采购部分,组织部分灾民以工代赈......每一步都力求在冰冷的数字中榨出最高的效率,也诠释着她对“安民”的朴素理念。
这份专注与笃定,与周围的焦躁格格不入。监考的官员踱步经过,目光不经意扫过她案上那写满繁复演算却井然有序的草稿,又在旁边那份字迹清秀、方案详实的答卷上停留了一瞬,脚步顿了一下,才不动声色移开。
暮色四合,明伦堂内掌起了灯烛。
交卷的钟声终于敲响,余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谢明夷放下笔,吹干墨迹。她放松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握笔而僵硬发酸的手腕关节。身体是冷的,心却是热的。她已倾尽全力,在这条为寒门旁支艰难撕开的细缝前,掷下了自己全部的筹码。
随着人流走出明伦堂,冬夜的寒气瞬间席卷上来。她下意识裹紧了青衫,抬头望去,巍峨宫墙在深紫天幕下投下巨大阴影,几点寒星寂寥闪烁。
“明夷贤弟?”清亮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谢明夷回头,见周文霁正从人群中走来,脸上带着考后的疲惫与松快。两人在考场座位相隔不远,曾有过目光交汇的点头致意。
“文霁兄。”谢明夷拱手,露出清浅笑容。她认得这位周家旁支子弟,京城备考时有过数面之缘,对方温润有礼,学识颇受赞誉。
“考得如何?那最后一道实务题,着实令人头痛。”周文霁走到近前,语气真诚,“愚兄绞尽脑汁,也只勉力答了个大概,贤弟思路敏捷,想必是成竹在胸?”
“文霁兄过誉,”谢明夷谦逊道,“经义律法尚可应付,那实务题确需费些心神,小弟也只是尽力而为。结果如何,还需看考官定夺。”
“是啊,尽人事,听天命。”周文霁点点头,笑容温煦,“天色已晚,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时,谢奇琅也混在人群中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惯有的圆滑笑容,朗声道:“文霁,明夷,都辛苦了!希望我们都能不负主家期望,金榜题名!”他的目光稍稍停留在谢明夷身上,带着一丝探究——这位在族学里似乎不显山露水的金陵旁支,竟能得周文霁主动搭话?
谢明夷仿佛没听出弦外之音,只淡然一笑:“奇琅兄说笑了,结果未出,不敢妄言。主家栽培之恩,明夷铭记。”语气平和,姿态放得极低。
周文霁也淡淡扯开话题:“走,该去寻各家的马车了。”
三人随着谢氏其他考生一同走向书院外停靠的马车。青衫少年们的身影在宫灯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渺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不知能激起几圈涟漪,便消失无踪。
车轮滚动,载着少年各异的心事,驶入浓重夜色。谢明夷最后看了一眼那夜色中愈发森严高耸的宫阙方向,缓缓收回目光。
宫墙的阴影,仿佛预示着即将展开的、更为复杂的棋局。而她,这枚来自金陵谢氏五房的“棋子”,已然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