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押解

当被关在黑黝黝的铁皮马车里,颠簸着送往无波山时,我不由地慨叹,自己大约是婆罗教两百多年历史上混的最差的教主了。

婆罗教开山祖师当年在江湖上叱咤风云,只要一出现便掀起腥风血雨。后来历任教主无一不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不仅武功高的吓人,变态程度更是一任高过一任,成功做到令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因此,婆罗教历经长久岁月的积淀,丧心病狂的名头终于达到了空前的地步。

然而我的出现打破了这一规律。

倒不是说我武功差,本座在手筋被挑断之前也是个威风凛凛的魔头,神秘莫测,来去无踪,但凡出手必定见血,张玄阳这个层面的人勉强和我打个平手。

然而我和历代教主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没有弱点,而我有。好巧不巧,正是这个弱点造就了我今日的地步。

我的弱点就是步青山。

是以之前江湖上的白覆舟是这样的:一个妄想称霸武林却被步大侠废了武功的魔教头子。

现在估计又多了一条——因为不敌美人计而失手被擒的窝囊废。

窝囊,确实是太窝囊了。

我惆怅的挠了挠头。

三天前的围攻来得声势浩大,去得也令人措手不及。

那日众目睽睽之下,敌我剑拔弩张,刀剑纵横交错。我刚要带领一帮弟兄拼死血战的时候,步青山朗星般的双目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复杂眼神看了我一会。像是被吸进了浩瀚的星河间,我眼前只有华美的银汉和那长身玉立的人。

我想起了当年他和我一起偷了花落酿的竹叶青,溜到屋顶上看星星。我搂着他的脖子,醉醺醺地蹭着他的衣服领,一边嗅着清爽的皂角香气,一边手还不老实地往他领口里摸。

那时他也是这样的眼神看我。

我的脑子一时有点不听使唤,一句来不及收回的话脱口而出——

我跟你们走。

到现在我都记得花落和千重脸上恨铁不成钢的耻辱表情。

我听见千重低声跟我说:“教主,我们原先不是这样计划的……”

三个月前我和花落以及几个峰主千挑万选了一个长相和气场都毫不起眼的教众,正要在下个月昭明楼招收新一任弟子时将他送进去作内应。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我也没想到我的脑子在面对步青山的时候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

但是身为教主我须得保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以振我教之威。

我在身后悄悄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一切皆在我的掌控之中,一面镇定自若地对一干人等道:“本座可以随张楼主回昭明楼小住,可你们也要遵守承诺,不侵我婆罗教一寸土地,不杀我教中一名弟子,不然本座一定鱼死网破。”

于是……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封了内息,套上了镣铐,一路牵着进了这个铁皮马车,镣铐那头拴在了车厢壁上,随着道路起伏“桄榔桄榔”响个不停。

我透过方寸大小的栅栏窗口,望着马上那道象牙色的身影,内心十分愁苦。

白覆舟啊白覆舟,你可真是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

两年前捡到步青山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正邪之间的冲突已经到了一点即燃的地步。

直到半年前我被步青山断了手筋,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并不是我躺在登云峰后山的茅草屋里晒晒太阳吹吹风,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就不会来招惹我。

原来不管我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十恶不赦”这个词永远都可以用来形容白覆舟。

我烦躁地抓了把自己的头发,半晌又有些泄气地“咚”一声靠在车壁上。

外面瞬间传来叫骂:“安分点!还以为你能翻云覆雨呢?这可是黑水沉铁,姓白的你休想砸开!”

瞧瞧,什么叫虎落平阳,连声魔头都不叫了,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不过我有个毛病,看别人不顺心,我就开心的很。

于是我拽了拽手上镣铐,又是一阵“哗啦啦”,再把它们贴着车壁来回磨来磨去,“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是拿把刀锯在人脑子里,别提多难受了。

马车外那人忍不了了,大吼一声:“姓白的我跟你拼了!!”

“何事喧哗?”一如即往的低沉又略喑哑。

听见这个声音我制造噪音的手停了一瞬,继而用更大的力气发出更难听的声响。

步青山似是对那弟子说让他去前面,自己留在马车边察看。

“白覆舟。”我听见他道。

我没理他,对我手头的活计乐此不疲。

他那头却安静了,我仔细听了听确然没什么动静,心头不由划过几丝失落。

又叮铃哐啷一阵,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聊,便停了手中动作。

“消停了?”不一会步青山的声音就从车外传来。

我把手上的镣铐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确定以我目前的功力挣脱不了,才答非所问道:“步青山,你说当初我为什么没在山脚下一掌拍死你呢?”

他半天没说话。

我也没指望他答,自顾自笑道:“或者你把脸划花,我大概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我听见他打马离开了。

我揉了揉脸,把比哭还难看的笑揉掉,抱臂合睦而眠。

没想到竟是一夜无梦,我还真是心大。

醒来没过多久,外头有人一阵捣鼓,铁皮马车门一下子打开,阳光从缝中挤进来,我下意识闭了闭眼。

“下车,随我走。”又是熟悉的音色。

我此刻内息被封,只能徒步跟着步青山一路上无波山。

清晨的山间十分静谧,地上皆是斑驳的光点。偶尔有几声鸟鸣,间或往飞瀑流湍处去。

我隔着林间的薄雾,望着他走在前面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记忆中登云峰的石阶渐渐与眼下重合——从前多少次都是这样,他与我一前一后地走在山路上。我即便知他不愿与我此等邪魔为伍,却还是偏要勉强。

可到底是强扭的瓜不甜啊......手上的铁链不时擦过旧日的伤口,那隐隐的痛感时刻提醒我,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张玄阳竟然没有为难我,像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胸襟气度,让步青山把我关在后山崖洞。

步青山一惊,“师父!”

我心下好奇,崖洞而已,步青山在登云峰又不是没见过,何以露出如此表情?

张玄阳摆摆手,并不想多说,直接离开了大殿。

步青山看我时面上仿佛有几分不忍,低声说了句,“走吧。”

半个时辰后,后山崖洞。

洞口杂草丛生,有大半被枯草藤蔓遮了去,勉强露出“正气崖”三个石刻字。洞内一片漆黑,不时有阴凉的风从洞里扑面而来,像是里面藏着什么怪物一般。

我自然是不怕的。

只是我望着头顶三个大字,心里好笑,张玄阳把我这个魔头关在这里,是想要用正气感化我吗?

我对步青山勾了勾手,铁链带起一阵哗啦啦声响,“步青山。”他被我叫住,琉璃般的双目略带疑问地望向我。

我紧紧攫住他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有觉得对不起我?”

他半晌垂了眼道,“我必须这么做。”

我顿时觉得自己很没意思,明明是早就知道的答案,为何仍要摆到明面上自取其辱?

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白覆舟杀了他杀了他,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挂心?他害你害的还不够吗!这个声音像是魔障一般,扰的我心头烦躁不已。可又有一个相反的声音急忙劝阻,白覆舟,他不喜欢你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杀了他你会后悔的,一定会的。

这两道声音像是天平的两端,此消彼长,互相撕扯。

我盯了他一会,忽然笑了一声,兀自进了所谓正气崖。

“阿舟。”他突然在背后唤我。

这个久违的称呼成功定住了我的脚步,我握拳的手紧了紧,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听见他这么叫我了。

“我从未后悔过。”我听见他声音更低哑了。

天平的一端霎时坠里下去,魔障般的声音喊道:白覆舟你到底还在期盼什么?你在他面前已经毫无颜面了!

我猛地转身,几乎是吼出声,“可是我后悔!我后悔为什么要带你上山,更后悔没直接杀了你!如今才害我至此,害婆罗教至此!”

他的双眸满是惊讶。

晨光从他背后笼了过来,满山苍翠间,只留他一抹象牙白。我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没有再管他是何表情,一步步往正气崖深渊而去。

只走了二十来步,我就明白为何张玄阳不做其他吩咐,步青山面色带着不忍了。

正气崖并不正气。

与其说这是一个崖洞,不如说这是一间水牢。

越往深处路越宽,逐渐能听见水声,鞭声以及哭喊嚎叫。不错,学我们婆罗教的暗牢倒是学的有模有样。

不知走了多久,我感觉靴子已被浸湿了,再走一段,潮湿感蔓延到了膝盖。忽然一阵阴风,有什么东西从面前一闪而过,我止了脚步。果然下一秒四周突然一片明亮,原是四周火把被燃起。

我此刻站在一块空地上,面前是一方水池,有河水从右手边的小口渗出,一路汇聚到池里,只是池水的颜色有些诡异。

四周山壁上被人工凿出几间房室,面对池水的那面都用铁门封死,独露出一个小窗。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十分轻盈,若不是我耳力过人,普通人是听不见的。

“白教主。”那人的声音似男似女,分辨不清,“正气崖恭迎白教主大驾。”

我多年杀伐,凭直觉躲过后脑一击,却因双手双腿被缚一时被抓住了破绽。

“白教主来了无波山,自当应该入乡随俗。”那人锁紧了我镣铐的另一端,迫我靠近他,“不如就由我来好好招待白教主一番。”

待我看清他的脸,不由心下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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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见我
连载中书尽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