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元月二十六,莫修琪临盆,生产倒是顺利,可惜是个女娃。在李府乃至整个都城整个圣朝,女子都是不为人所看重的,即便她爹是镇西大将军。李圆卜妻妾不少,子嗣却极其单薄,如今更是只得这一个独苗,得亏是个丫头,否则又不知要招了谁的眼,毕竟古往今来都是儿子承袭爵位。
尽管莫修琪早已想好了孩子的姓名,却由于当今医疗落后,孩子多容易夭折,六岁之前只叫排名,十岁之前不入族谱已成规矩,哦对,女子本就不会入族谱。所以如今李青茗也只被唤作大姐儿。
玲夫人暗自焦急,为亲生女儿今日处境,妥妥与自己当年如出一辙。
李圆卜却没功夫想些有的没的,正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快乐中,整日逗弄襁褓中的娃娃不亦乐乎。
李家大姐儿青茗百天时,李府请都城无数达官贵人赴酒宴,通宵达旦乐此不疲,甚至圣上也派人御赐了好些东西,真是好大荣光。
生活好像突然开了挂,日子也变得有光彩起来。
夏日来临,大姐儿已然能喊爹娘了。莫修琪第一次听到孩子喊娘时就落了泪,那一瞬莫名无比自豪。她也时常见到玲夫人,总躲在角落偷看大姐儿,想是心中喜欢得紧,不时露出会心微笑,眼底关怀也似真挚。也是直到这一时刻,莫修琪才会偶尔想,或许那个女人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望过她,怪道世人都说母子连心,许多道理须得你也为人父母方才晓得。
玲夫人,那个曾给予她生命又差点儿拿走,曾或许爱过也切实抛弃过她的女人已经老了。发鬓有了白丝,脸皮不再紧绷,走路也不再那么俐落,她老到终于需要儿女的程度了。岁月不饶人,在岁月匆匆抹过的痕迹里错误也淡了,莫修琪头一回感觉对玲夫人的恨意也淡了些:“咱们或许不该是母女,或许上辈子就是冤家呢?你错不该生我错不该认我。这又算什么呢?唉!”她自叹息着。
正值午时,玲夫人的小佛堂空无一人,莫修琪在此将大姐儿哄睡,一时恻隐,许玲夫人一场膝下承欢。
半人高的男面观音身子下,李青茗在睡梦中酣笑。莫修琪计算着时间躲了出去。
盛夏的午后只闻蝉鸣不见人,因为怕烈日烘烤,所有主子,包括下人,都很少有出自己屋来到院中的。
吴湘梅却是个例外。
戏子出身的她从来都是自己打点自己的东西,见日头高涨,便拿被褥衣物来院里晒,经过佛堂时见门打开了一条缝,算算时辰还未到申时玲夫人不会在的,于是悄悄向里望去,不禁然一声尖叫。声音惊醒了所有人。
莫修琪赶来时心脏已然差点停止了跳动,满脑子都是孩子惊恐地哭叫声,她将大姐儿紧抱在怀中远离了所有人也仍是忍不住地颤抖着。
李圆卜却是怒发冲冠,愤怒地吼叫:“谁干的?”他至今不敢相信被吴湘梅尖叫吸引后,看到的第一幕,他的大姐儿,他的青茗,他镇西大将军府唯一的血脉被白绫吊在了房梁上!小脸儿憋得青紫,小口微微张着,就快没了气息。
还好吴湘梅尖叫归尖叫也没慢了手底下地动作,一个健步上前托举一气呵成好歹是救了孩子一命。却不知也善举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是谁的幸,又是谁的不幸。
命运按它原有的轨迹更加速行进,该来的一切,总也逃不开去。
此次事件的真凶很快大白于天下,却是在她死后。此人正是于仙凝的丫环檀香。她死时圆卜还未查出真凶,她是死于于仙凝之手。
正是大姐儿出事的第二天,李圆卜使出了雷霆手段,一时间镇西大将军府中人人自危。一早时便见于仙凝差人将檀香的尸首扔在厅堂地上,她甚至演都懒得演,几乎是面无表情道:“檀香这丫头心疼我,但做了那等伤天害理之事也留不得。不必你磋磨,我自己下手留她个全尸,也算全了我们主仆一场的情谊,不劳你们费心了。”
事情告一段落,莫修琪却感到无比难过,檀香确是个极好的替罪羊,可是主犯仍在逍遥,她势必寝食难安。为了女儿和自己的性命,须更为严加防范。然而……
朝堂局势紧张,宰相及其党羽有把持朝政的嫌疑,军权在握,功高盖主!皇帝意识到危机,开始步步为营削宰相等人的军权。于是下圣旨于镇西大将军,派将士三万随其赴大漠剿杀盗匪,为振朝廷军威,此战必须以胜而归,一并将杀害前镇西大将军李德友的凶手抓获,千刀万剐!
宫里的人来宣旨时,全家人都聚到厅堂接旨,莫修琪听得旨意便晕倒在地,醒来时,天已黑了。家中很静。她在房中,身边躺着大姐儿,睡得正酣。
这一切,不真实感更甚。
李圆卜推门回屋:“你醒了,大夫来看过只说是气血虚让多养养,早些睡,莫贪凉。”
莫修琪只追问他什么时候动身。
他回答:“明日一早。”
然后又归于沉寂,一夜无言。
四更天,外头仍暗着,李圆卜摸索撑灯,却见火光一闪,莫修琪已穿戴齐全,吹着火折子,点燃那一汪灯油中的孤芯。
“我已拜托吴湘梅帮忙照看青茗,我和你一同去。”她说。
李圆卜先是一愣,然后垂下头去,继续做着自己的事,开了口,声音有点闷闷道:“还是不要去罢。到了那儿我自会酌情对待的。已经派人去报信了,至少金山寨,已人去空空了吧?”
“你不了解他们,纵使百万大军压境,他们也不会怯懦的,本就生了一付硬骨头,宁死不降,宁守不退的。那么多年才拼回来的寨子绝不会轻言放弃,更何况,前有多次围剿都是朝廷战败,我恐他们会大意。”
“可是……”
“圆卜,让我陪你去吧?寨子……那里是我的家啊。”
“那……”
“求求你了,李圆卜,大将军。” 莫修琪几欲下跪。
“修琪。”李圆卜一把将其拉入怀中,“同去吧。”
未时,大军集结城外,莫修琪女扮男装副将打扮随侍李圆卜左右。
莫修琪心急如焚,恨不得先大军而去,却是隐隐感觉被牵制,不敢轻举妄动。人须知恩图报,须有良心在那胸腔正中央,人做事,天在看,可不能泯灭了那一点长明火光。这是莫修琪打小就懂得的道理,她自然不会数典忘祖贪图荣华。生于斯长于斯,她仍然心系着那一片黄沙贫瘠地,即便贫瘠,那也是养育她生命的母本,断不会眼睁睁看着它被战火毁灭而无动于衷,她此行的目的就是保护家园,保护亲人,即使变数再多,她也会与之斗争到底绝不退缩!
两个月光景,大军已于阿尔金山腹安营扎寨,第二日就要开战了罢!
莫修琪一夜无眠,听得狼嗥声阵阵,引人身心发怵。莫修琪于是来到帐外,以长哨回敬,狼嗥声嘎然而止。
“狼这种动物最是聪慧,想必也是知道腥风血雨将起,躲藏起来了罢?”李圆卜蓦地出声。
“腥风……血雨吗?”莫修琪眯了眯眼,“怎么,怕我给寨里通风报信么?”
李圆卜摇头:“你忘了吗,我早已差人知会过他们了。知道你心里乱,怎么就迁怒到我身上了。”
莫修琪微赧:“你今夜该早些休息的。”
李圆卜宠溺一笑:“好,你也快些来休息。”
李圆卜转身而去的瞬间莫修琪却是蹙眉,尽管八岁时便相识于这一片大漠,中间亦是缺失了许多年才再次相逢,她真的了解这个男人吗?重逢后心动是真,欺骗也是真,他可以欺骗自己一次怎么就不能欺骗自己二次三次?这个人,真的如同他所言一般表里如一吗,这个人,真的值得吗?这一时刻她的怀疑到达了顶峰,尽管他已经答应绝不伤害金山寨的人,可是为什么?心中还是有隐隐而澎湃的不安?
一声叹息,然后有泪汩汩涌下。
起风了,四下里黄沙皆腾起,弥漫尘世间。
旦日,战于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