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会在天宫的掖庭里醒来,没想到入眼却是熟悉的帏幔——我回到了袨褚山。
我静静地躺着,听见了袨褚山熟悉的鸟鸣声,忽而想起许久以前,刚从凡间历劫归来的我,也是这般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好像什么也没变,却什么也变了。
山下的小仙们听说我醒了,也忙不迭地送了家里的灵药来,虽然以前我常哄骗他们家的小孩,可是他们却也是真心地对我好。
为了避免我伤心,大家不论是在我面前还是私底下,都免着提及身陨的长太子。
可是我的心早在天间刺穿微生心脏时,随着他一同灰飞烟灭了。
承济宫的景色与袨褚山的后山极为肖似。一步出房门,宛如回到了清辉阁,一幕幕的回忆浮上脑海,传来阵阵耳鸣。我抬手按了按额穴,脚一软,跪倒在鱼塘边。
“哎呀,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娘亲把熬好的药搁在桌上,连忙出门来扶我。
我无奈地苦笑。
自你不在之后,你便无处不在。
我踟蹰着回到榻上,娘亲端起碗将药喂了下去。大约是药效来得极快,不多时,我就昏昏沉沉地进入混沌的状态。只听着娘亲一边轻拍着我的背,一边喃喃着:“乖玉儿,睡吧…”
玉儿!
“玉儿…我一直都…爱着你……”
不对!哪里都不对。
这几日浑浑噩噩地过活,居然连此事都未曾发觉。
我从未告诉过他我的乳名换作玉儿,连最亲近的玩伴丹绪也只称我为“阿玉”,唤此名的只有爹爹与娘亲,可他们未曾向微生提起过,他也不可能从他人处得知。从初见开始,最亲昵时他也一直唤阿衍。
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叫我作“玉儿”
我想撑起身子来,却实在抵挡不住困顿,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
我清醒地感知到,我现在同凡间时那场梦境里一般,又一次坠入了梦里。
我隐隐觉得,此次后,那些一直困扰着我的谜团,将拨云见日。
眼前是葱茏的林中,鸟鸣啾啾。一直端坐于阵中的男子修复着万世的草木,一股清灵的神力弥漫开来,令人通体舒畅,根脉具净。
他终于收了灵力,缓缓起身,转过头来。
身如肃肃之松风,面则玉山之将倾。
是微生行。
他缓步走在树木之间,长长的淡蓝绢纱衣摆拖过茵茵绿草。所行之处,便会生出几朵幼小的白花。他一直走着,一直到了一棵高大的树下——那是一棵流苏树,正是流苏开花之时,纷纷扬扬的雪白花瓣尽落进了树下的小池塘中,皑皑地覆了一层水面。
他蹲下来,用手轻轻拂开了密密的花朵,清澈透亮的池水便露了出来。他温声唤着:“鱼儿,鱼儿,起来了,该吃食咯…”
一尾玉白的鱼儿从深处一下子顺着水钻了上来,张着嘴巴忙不迭吃着食。
“呦,这句芒仙君养的鱼儿果然是不同啊。连吃食都是太皞院里养的西府海棠。也不知道太皞知晓了会不会恼羞成怒。”远远走来一位玄衣男子,散漫地闲逛着,一边打趣着。
句芒不慌不忙地丢下海棠花,抬头回答道:“他生什么气?他明明是个养花刺客,院子里的快枯萎的花树都是我救回来的,摘他几朵花怎么了?我要是把那棵海棠给搬走都没问题。”
“行吧行吧,我且看你这鱼儿精何时才能修炼成人。还是个没名没姓的精怪。”苍龙无奈地笑笑,也蹲在句芒身边一起喂着。
“谁说她没名姓了,白净如玉,温润清婉。她便换作‘玉儿’。”
不多时,太皞来寻二人。见句芒一人仍蹲在池塘边,而苍龙却无趣地躺在他身后的草地上小憩。太皞知晓句芒对他那小鱼儿爱得深沉,也无奈地坐在苍龙旁边,叹了口气。
“再过几日便是拜谒少昊帝君的日子了,按照轮次,该是你与我一同去了。”太皞望着苍龙说。苍龙刚刚开口想应,结果被一直默不作声的句芒截了胡。
句芒终于转过身来,平常清心安定的脸上出现了恳求的神色:“苍龙,鱼儿这几日看起来就要化人了,我想同你轮换一次,带着小玉儿去找帝君开仙智。”
“不是吧?句芒你…玩真的?这游鱼化作个精怪也就罢了,你居然还想让它成仙?可真是个痴人。”苍龙瘪瘪嘴道。
“算了吧,句芒除了修治仙草,也就这一个念想了。你啊,就由着他去吧。”太皞出声宽慰着苍龙。
“唉?他句芒不就是帮你种了株西府海棠吗?这就让你俩狼狈为奸啦?”苍龙失声笑起来。
“罢了罢了,可怜你个句芒,从来不近女色,没想到被个鱼精给迷得团团转。”苍龙起身来,走近池塘边,放了一滴血给小鱼。“这可是本君的血,即便没成仙也能得个万年修为。”
句芒抬头感谢道:“多谢…”
“哎哎哎,兄弟之间不言谢。”苍龙摆摆手,拉着太皞便离开了。
几日后,句芒携着玉儿同太皞一起,向中部去拜见少昊。顺便求来了一枚可开仙籍的玉佩。
准备回程时,却听闻苍龙一人抵御着朱厌作乱。行路匆匆,长路漫漫。他实在不便带上小鱼,便将它寄放在帝君处,自己与太皞一同前往昆仑山。可惜他们抵达时,苍龙已经魂飞魄散。只好先留住他最后一丝神识,与其他三首重塑一身苍龙。
玉儿一直留在中部,不久便化了女身。在帝君的宫殿里和其他精灵一同长着。
等到玉儿终于成了仙,入了籍,挂上了玉佩。
他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
他没见到他心心念念的玉儿。
娘亲说,我昏迷了好几日。
不得已连天庭的医官都来往了许多次,查不出病因,只能由着爹娘守在床前,能否醒来便都是命数。
照顾我时娘亲总会偷偷流泪。她告诉我,在我不省人事的那几天,她每日都会在我的耳边唤我的名字。她会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长太子殿下,求求您,不要带走她。”
我听闻后哑然失笑,心里别样酸涩:“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做的。”他怎么会忍心呢。
娘亲终于舒出一口气。
我望见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想起了清辉阁的后院。微生曾说那里的草木永不会凋零。
骗子…
天下万物皆有定数因果,不会凋零的生命也只因句芒而存在。只能在水中生存的鱼儿,也因为句芒成为了玉儿。那滴句芒求来的血,让今生的我轻而易举地成了上神。
只是因为有你,我才会存在。
这日,锦元和照澜来看我。
娘亲说,是已经加冕成为青丘太子的锦元和照澜从天帝那里以神族和青丘万年安平的承诺,讨回了我。先青帝有三子女,大姐嫁入神族成了天后,可惜红颜命薄,生子后不久便离世;二哥是如今的青帝;最小的照澜则是青丘的神女。照澜是锦元的姑姑,也是…微生的姑姑。
直至今日,我才初次见到了照澜神女。神女着着青衣,头上简单地插了一根玉簪。我一下子惊愕地坐起,神女竟是那日我在天宫中见到与微生同行的女子。
我顿时羞愧不已。
照澜摸着我的头:“殿下生前来找过我,他说他也许会去而不复返,或许,你会遭遇不测,想拜托我照顾你。”
“我打趣问他阿衍是不是他所心爱的女子。他郑重地望着我说‘我永远爱慕阿衍。’”
我不知何时红了眼眶,想起数万年前的句芒。
照澜拭去我的泪水:“阿衍,殿下身死。但还有遗物留在承济宫。他希望将这些东西都留给你。”
当我身着白衣,再次踏入承济宫,园中景色却不复当初。微生已故,草木凋敝,枯黄的落叶铺了一地。
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殿中的书架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摆放齐整的书籍却再也等不来它们的主人。
微生的私物不多,需要收敛的大多是书籍和笔墨。在他的寝殿的暗柜里,我发现了叠得平整的一方锦帕,看起来有些许年头,上面绣着一尾银线游鱼。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出来,用手指摩挲着丝线的纹理,是娘亲的菊叶绣。
这是我的帕子。
是我幼时娘亲给我绣的帕子。
我握着帕子,一下子坐在了柜边。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幼时的我极为调皮。娘亲有午睡的习惯,总会提着我的后脖颈,威逼利诱地挟持我同她午睡。我自是不愿,张着大大的眼睛,一直等到娘亲睡熟,便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跨过娘亲,独自一人溜达到后山去。
那日,我在后山挖娘亲不怎么在意的小灵草,准备背下山买个好价钱。刚刚把草一股脑丢进竹篓里,转身便看见一个浅衣少年站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盯着我许久。
我本就做贼心虚,这下更是被吓了一跳,见他不眼熟,便以为他是山下刚搬来的小仙。心里壮着胆子道:“哪里来的小仙不懂规矩,不知道后山是不能乱进的吗?”
他闻言愣了一下,不仅不害怕,改向着我走近了几步:“你不也正在后山?你又是谁?”
我一把背起竹篓,快步走着:“我?我可是…你管我是谁?反正我能来你不能来。”
少年轻笑出声,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这是什么道理,我不过是来后山散步。到是不如你,小小年纪便到会偷神君种的仙草了。”
我羞赧地转身:“你还跟着我做甚?没见过仙女是不是?现在你见到了,快点走开吧。”
我本是一句揶揄之语,没想他居然赶紧加快步伐,拦在了我前面,仔细地瞧了我很久很久。
认真道:“你真的…很好看。”
结局便是我顶着个大红脸,一溜烟地跑走了。
那方帕子,便是在此处遗下的吧。
所以承济宫流苏树下并非我们今生的初见。
他早已在转世后便迫不及待地找到了他的玉儿,终于见到了他两辈子都魂牵梦萦的人。
并说一声:“你真好看。”
我正沉浸在幼年的记忆里无法自拔,锦元连唤了我几声才听见:“阿衍姐姐,殿下的书籍否收好了,您再看看还有没有要带回的。”
我抬起头,慢慢地站了起来。重新回到了前殿。左侧之前是先生教书的地方,微生的案板上还摞着一叠用具。我一下全部拿起,准备放进准备好的木箱里。转头晃眼才看见那摞东西下面的案板左上角用翰墨端正地写着一个字——玉。
那墨迹仿佛浸透了千万年却不曾淡过。
我这时发现用具的最下面有一层不明显的凸起,用一只手抽了出来。是一封薄薄的信。
信的封上写了几个字:吾爱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