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潭底

“将、将军,我从未……从未想过……你也会死……”

小凡终于说出话了,却是抽抽答答语无伦次,恍惚地将手捂住心口,悲伤的面容显着几分迷惘和不解。

“我……我也从未想过,得知你将要死了,我……这里,竟会痛得受不了……”

王缜见他悲痛又惶惑的模样,不由得宠溺失笑。

小凡忽而想起昔日王缜对他的暴虐种种,恨自己此刻的怜惜和软弱,遂又切齿道:“你凌虐我身子的痛都受得,这心……竟痛得受不得了!”

王缜叹息一声,幽幽道:“是了,这心上的事,最是说不得、解不得。就如我,也未曾想过,将死之际,最放不下的,竟然是你。”

遂将左手抽回,伸进怀中摸索,取出了那个鸳鸯瓷瓶。

小凡见了,不待王缜说明其来历,便一把夺过,将瓶中药液灌入口中。

王缜非但不怒,反而欣慰点头:“看来你还是惜得这条命的,这便好,你够聪慧,就算我不在了,只要你想活,那便能活着了!小凡,我……可以放心去了!”

小凡迫不及待服了解药,这才想起这药的来历。

他够聪慧,是以不难想到,这药是王缜为他自百里斩处求得的,于是才刚刚狠戾起来的脸色,便又在王缜怜爱的注视下,温软了下来。

王缜又自怀中取了把匕首,轻按在小凡搭在他膝上的手中。

“小凡,我想你心中,定是恨我的,那么我求请你做的事,想必并不会令你为难吧?”

小凡瞠目,一想便知王缜求什么,触碰到匕首的那只手便似遭了针刺般抽了回去。

王缜苦笑:“我也是不得已,想给来生投个保票。”

小凡不解,偏头疑惑地看着他。

王缜目光灼灼:“我今生如此对你,想你定是生生世世都不愿再见我!可、可如若今生我死在你手,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你此生是我的仇人,我做了鬼便会苦苦寻你!

“啊,莫怕莫怕!我不会害你,只为投胎前看个真切,来生就算做畜生做虫豸,我都能寻着你了!就算……就算你不认得我,我也要……”

“别说了!”小凡再也忍不住心中悲戚,扑在王缜膝上失声痛哭。

王缜疼惜地抚摸小凡的头,又茫然四顾,最后看向身下坐着的龙椅,自嘲地笑。

“小凡啊,我此刻才知道,一生所求的这龙座,这皇权,竟如幻境一般虚无,到头来,梦醒了一场空,命都耗到了尽头,才惊觉本已拥有了的,都被我一路走来,丢了,散了啊。”

小凡抽泣了一阵,缓缓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王缜:“将军,如若此生重来,你会做何取舍?”

王缜凝视小凡,左手紧握他手腕:“如若此生重来,我愿与你遁世隐居,田园农舍,自在相守!”

话音才落,便见小凡脸上悲痛尽散,眼神由迷蒙变得清澈,进而炯灿如星。

王缜诧然,摸不准小凡此刻在思量着什么。

却见小凡吸了吸鼻子,嘴角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

大通殿外,一片混沌。

此前的几个时辰,蒙千寒先是前往诏狱救出林猛等人,又着手下十几个有威望的,各骑一匹良驹,各执一展皇旗,分头向乾坤城四向八方奔走。

一路扬声喊话:王缜被擒,赦然服罪!吾皇白氏,万世一统!

随行又附几支精锐兵众,若敌对者降了,那便收伏旗下,但有冥顽不灵者,格杀勿论!

蒙千寒亲驾上马,手举神扈虎符,直奔其领军而去。

高头大马之上,蒙千寒伸直了手臂,虎符高举入空,无需多言,神扈兵众便知王缜已降,大势已去。

顷刻间,哀戚嚎啕者、颓然若失者、迷惘无措者、愤慨怒骂者、抑或快意叫好者,在这大内皇宫的混战场上,众生百象,好似群魔乱舞。

可混战易起不易散,蒙千寒忙召令左右、分头部署,特令:劝降为首,打压次之,万不得已便动杀戮!定要速将大内乱战平息下去!

期间,白朗一直由蒙千寒安排的得力侍卫守着,匿身于皇宫一处偏殿内。

眼见东方破晓,外面杀声渐弱,却仍听得有人叫嚣:“我等誓死效忠王缜!白家小朗儿缩头乌龟怯懦无能,不如王缜半分!”

这便是顽固至极了。

侍卫们提刀屏息,一边盯着门外动静,一边偷觑白朗脸色,那些不敬甚至折辱的言语频频入耳,白朗虽面色沉稳,却将嘴唇紧抿,侍卫们都有些惶然,生怕白朗一时意起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又过了一阵,白朗果然奋起,待侍卫们反应过来,已是箭步冲出殿外。

几个人忙跟上去,一边护其周身,一边恭敬相劝,可白朗却毅然稳步,途中经过一处防垒,将上面插着的皇旗取下,一路高举,直奔祭奉白氏先祖的一统堂。

那里也是大内皇宫的至高处,白朗立于堂前祭坛,如此空旷至远,他却毫无忌惮地将自己暴露于众人之上,此时东方破晓,晨阳刺空,万丈光芒,如神明普世。

白朗一袭龙袍加身,长发在晨风中扬起,手中旗杆拄立身侧,威严皇旗在他头顶飘摇。

那一股浩然正气,那一身帝王威仪,矗立于晨光中的男子,不动不语,却通身散发着令人由不得的震慑和圣明。

身后苦苦追随的侍卫们都不敢上前,近处打杀的逆贼都不禁畏却,白朗却仍面容沉郁稳重,目光扫视皇宫四处,眼眸忽而一凛,旋即将手中旗杆举起,杆底朝前抛了出去。

顷刻间,但闻一声惨叫,只见东南一隅十丈开外,一人自屋角檐间轰然坠地。

众人皆是骇然惊呼,坠地者的心口被白朗抛出的旗杆尖端贯穿,那人手里还虚握着一副弓箭。

原来这贼子藏于远处檐间,意欲趁白朗站在空旷处而射箭杀之。

他藏得虽隐蔽,却被白朗一眼识破,而白朗将百余斤重的旗杆抛出十丈开外,又极精准地取其心门,足见白朗绝非那些顽固逆贼口中的不堪,反而是武功精奇,气魄更是动摇天地。

这一举着实震慑,竟令一片乱象堪堪息止。待众人皆战战兢兢仰视过来,白朗负手矗立,声如洪钟:

“大周江山,天命神授。白氏社稷,天下正统。顺我者,民昌世盛;逆我者,人神共诛!”

一语既出,回声激荡,众人不由得臣服跪拜,山呼万岁。

***

白朗亲躬统筹,蒙千寒尽心辅佐,着力处置这场宫廷哗变;

期间有人惊惶来报,大通殿内未见王缜与小凡,二人死生不明。

蒙千寒心下揣测了片刻,擅将此事压下,待着人又仔细寻了半日,确是寻不得了,才上报了白朗。

都是明朗人,是故白朗与蒙千寒心照不宣,此举定是那聪慧过人的小凡所为,想必是他用尽了心思,趁宫中乱变,白朗等人无暇他顾,便助王缜逃出皇宫。

然则小凡手无缚鸡之力,就算再聪慧过人,又怎能凭其一己之力,助已成废人的王缜逃脱升天?

再一想来,宫廷哗变,这么大的乱子,生性好惹是非的百里斩竟未曾出手搅和,那么这一阵子里,不堪寂寞的妖郎又在做什么消遣?

白朗意味深长地瞟了眼蒙千寒,只见这魁梧汉子竟有些讪讪,脸颊飘起了层层绯红。

白朗哼笑了一声,闲闲地道:“唉,也罢也罢,想这王缜狂傲自居,现下已成废人,就算活着,也是心有不甘、内怀郁郁,又定是再搅不出什么风浪的,朕便放过这个奸佞,也放过助这奸佞逃脱的人吧。”

此话一出,白朗偷觑蒙千寒脸色,果然见他松开了紧锁的眉头,还明显地吁了口气,一时欣喜过头,便不择言道:“多谢圣上。”

白朗立马抓住:“咦?朕赦免王缜及其同党,蒙将军缘何言谢?”

“呃……”蒙千寒顿时语塞,面上又现惶恐。

正自不知如何圆说,抬眼一见,白朗正清风和悦地看着他笑,蒙千寒便知这昔日风流太子擎等着看他笑话,难免微愠之余,却也放宽了心。

遂正色道:“皇上适才所言,有失偏颇。”

白朗蹙眉:“哦?”

“皇上,草民已不再是什么蒙将军了。”

此话一出,白朗不禁怔然。

不曾想蒙千寒顾左右而言他,将君臣对话从王缜逃脱之事,转至了他的郑重请辞。

白朗兀自沉吟,面上明显的感怀之意。

蒙千寒也有些伤情,才欲出言相劝,白朗抬手将他话截住:

“蒙将军……哦,蒙大哥无需挂怀,朕都懂得,如今奸佞已除,你助我将这江山完好无损地夺了回来,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又狡黠一笑,道:“更何况,就算朕留得住你,也惹不起尊夫人哦!”

蒙千寒一愣,白朗登时爆笑仰合,近旁侍候的小顺子都忍不住掩面偷笑。

蒙千寒好不窘然,遂又想着,就算这白朗在臣下面前何等威仪,骨子里还是那个雅痞风流的性情公子。

***

蒙千寒打算平息了这场宫变后再正式还以官职,就这样夜以继日地忙活了三天,才将皇宫上下打点妥当。

第四日晨,蒙千寒一早便被召入乾祚宫,行礼后,细看白朗,顿觉他面色微变,似是心事凝重。

蒙千寒与白朗多年默契,才察觉得到这点微末异常,而白朗表面上一如既往,公事口吻向蒙千寒道:“你看看这个。”

已擢升御前太监的小顺子将一道文书递了过来,蒙千寒捧在手里看了片刻,便明白了白朗的心事。

那是自胡夏呈过的公文,除却邦交礼制的客套,主旨便是询问一个波斯舞娘之下落。

信中措辞极其微妙,说是那名叫柯娅的舞娘,竟在中原皇宫内失了踪迹,可见中原皇室圣权不再,皇帝白朗安危难定,赫连邪罗为兑现坤华遗诺,便须得继续向中原腹地挺进。

白朗声音低沉:“蒙将军,这信中言辞冠冕堂皇,然则赫连邪罗真实意图,你我都心知肚明,他这是在要挟朕,若不寻得坤华,那便会直杀向我圣京。”

蒙千寒愣了片刻,又看了眼小顺子,遂难掩怒意道:“白朗,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

小顺子惊惶,白朗却有些讪然。

“你这几日都在挂念着坤华,早就想去寻他,你便坦白将心事说与我听,还绕什么弯子?难不成我蒙千寒也会学那些酸儒文官,谏言皇上男色误国、不成体统?”

白朗被蒙千寒好一阵数落,不见怒色,反而感激,迫切道:“蒙大哥,你快快寻些可靠的人来,就说……就说是为了向邪罗证明我皇室体统安好,是以要寻得那个叫柯娅的舞娘……”

蒙千寒截话道:“行了,这点小事,我做得了体面的!”

***

这日自辰时起,蒙千寒便领着禁军中十几个水性好的,下了凝月轩的深潭里打捞尸首。

白朗连日来事必亲躬,此事涉及胡夏邦交,他便有了说辞前来督办。

自始,白朗便静默坐于潭边青石之上,面前置了面棋盘,他沉着闲远地自博自弈,却又时不时地出神。

似是对面坐着个只有他才得见的人儿,正自与他调笑切磋。

那情那景,竟是有几分超脱,又有几分凄美的。

蒙千寒不禁想到,白朗之所以连日来都不提寻找坤华之事,并不全是国事所托,也并不全是皇威所累。

正所谓“近乡情更怯”,越是挂怀的人,越是想要个结果的事,却偏偏越是拖延着不敢去触碰;

未见真相,尚可如他这般在心中怀念,若真相大白却不如人意,弄不好便是五内俱焚,再也活不下去了。

是以蒙千寒特令手下将潭底仔细摸了个遍,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敢上前告予白朗:“皇上,未寻得尸首。”

白朗正手执棋子琢磨落处,闻言眼眸一晃,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再探。”

蒙千寒深知多说无益,便又吩咐下去,令属下再下水摸察。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潭底的淤泥都被逐寸刨了几番,直搅得清澈潭水泛起浑浊,蒙千寒才又上前禀报:“皇上,确是不见尸首。”

白朗的手忽而一抖,那久久不曾落下的子儿,便在棋盘上撞出一声叮咛脆响。

白朗忽而站起,张狂大笑,却又眼含泪光,盯着这片浑浊潭水,高声叹道:“不见尸首!不见尸首!那便接着去寻!定要将他……将他……”

却是哽住了声,身子都有些支撑不住,蒙千寒忙上前搀住,近身看去,才见白朗额上已激出一层密汗。

白朗贴近蒙千寒耳边,粗重地喘息,颤声说道:

“蒙大哥,我就知道,小凡他骗我,坤华不会死!他不会死的!蒙大哥,助我……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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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男妃
连载中浣花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