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戏院老旧的瓦檐上,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戏院的门槛被小心翼翼地绕过,周罗带推着一架轻便的轮椅,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前厅。
轮椅上坐着一位清瘦的老人,头发银白如雪,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穿着合身的米白色唐装,腿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羊毛毯。虽然年迈,精神却矍铄,一双眼睛温和而深邃,此刻正带着无限的感慨与期待,缓缓扫视着这个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地方。他的目光掠过斑驳的柱子,褪色的雕花,最终定格在通往后台的那道门帘上。
“爷爷,慢点。”周罗带俯身,声音轻快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是瞒着父亲,一大清早接了爷爷过来的。周屋昨晚听说老爷子要亲自去戏院,当即反对,话里话外都是许季叶不识抬举、戏院破败不堪。周罗带只当没听见,哄着爷爷早早休息,天没亮就带着司机和保姆溜了出来。
许季叶早已等候在此。
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深灰色长衫,头发也仔细梳理过,试图掩盖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苍老。
他身后站着李素雨和其他几位剧团的核心成员——唱老生的张伯,拉琴的赵叔,还有负责衣箱的刘婶。他们都穿着日常的练功服或布衣,神情肃穆而恭敬,如同等待一场重要的仪式。
“周老哥,”许季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迎上一步,脸上努力挤出温和的笑容,“您……您来了。”
他伸出手,想去握轮椅扶手上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尖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搭在了扶手上。
周爷爷抬起手,覆在许季叶的手背上。那手瘦骨嶙峋,却异常温暖有力。“小叶,”他唤着许季叶年轻时的称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前厅,“这么多年了……这地方,还是老样子。”
他的目光在许季叶脸上停留,仿佛透过岁月的风霜,寻找着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青衣。“你也……老喽。”
一声“小叶”,一句“老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时光的封缄。
许季叶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低下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勉强压下那股汹涌而上的酸楚。几十年的人世沧桑,恩怨纠葛,似乎都在这一声呼唤里变得无足轻重。
剩下的,只有故人重逢的唏嘘和……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属于舞台的黄金时代。
“许爷爷好!”周罗带适时地打破这沉重的静默,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活力,“您看我爷爷,精神头多好!一大早就催着我出门呢!”她巧妙地活跃着气氛。
许季叶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的水光已然压下,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罗带丫头有心了。”他的目光转向周罗带身后,落在一直沉默的李素雨身上。
李素雨感受到班主的目光,立刻上前一步,对着轮椅上的老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不是戏台上的程式,而是带着武人刚劲与尊重的躬身:“周老先生,晚辈李素雨,代班主向您解释《贵妃醉酒》一事。”
她的动作利落干脆,带着习武之人的挺拔,瞬间吸引了周爷爷的目光。老人仔细地打量着她:英气的眉眼,挺直的脊梁,眼神清澈而坚定,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小白杨。
“哦?你就是那个……敢拿拖把杆指着周屋的‘武生’丫头?”周爷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和欣赏,并无责备之意。
李素雨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丝窘迫,随即坦然道:“是晚辈鲁莽,冲撞了令郎。但事关班主清誉和……周小姐,晚辈不得不出手。”她提到“周小姐”时,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周罗带,后者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
周爷爷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轻轻拍了拍轮椅扶手,低低笑了两声:“好,好!有骨气!比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强!”他看向许季叶,“小叶啊,你收了个好徒弟。”
许季叶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看着老友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徒弟为了戏院挺身而出的担当,看着周罗带那纯净热忱的笑容,又想起周屋那令人作呕的嘴脸和威胁……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这声叹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周爷爷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眼神变得复杂:“小叶,我知道……让你这个年纪再扮杨玉环,是强人所难。是我老头子……太执着了。我……”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我就是想再看看……当年那个在台上,一笑倾城的‘贵妃’……”
“老哥哥……”许季叶的声音哽咽了。他看着眼前垂垂老矣的故人,看着那双浑浊却依然执着地追寻着旧梦的眼睛。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几十年的坚守,似乎在这份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纯粹念想面前,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闭上眼,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再次睁开时,眼中那层疲惫的暮气似乎被某种决绝的光芒刺破。他挺直了那副被岁月压弯了些许的脊梁,目光缓缓扫过自己的徒弟,扫过剧团里一张张熟悉而带着担忧的脸庞,最终,定定地落在周爷爷脸上。
“好。”许季叶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金石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既然老哥哥想看……我许季叶,就再扮这一回!”
“班主!”李素雨惊呼出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她知道班主的身体状况,更知道这对他意味着多大的压力和挑战。
周罗带也捂住了嘴,惊喜和担忧交织。
周爷爷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小叶……你……你真的……”
许季叶摆了摆手,阻止了老友后面的话。他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释然:“不过,我老了,嗓子早就锈了,唱是唱不动了。”他看向李素雨,目光深邃,“素雨,你来帮我上妆,穿行头。”
李素雨心头一震,立刻明白了班主的意思——只扮不唱!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也是对老友心愿最后的成全,更是对艺术尊严最后的守护!不让破败的嗓音亵渎了杨贵妃的神韵。
“是!班主!”李素雨压下心头的酸涩,挺直腰板,声音铿锵有力。这是班主的决定,也是交付给她的重任。
许季叶又看向张伯、赵叔等人:“老张,麻烦你去把当年那套‘醉妃’的行头找出来,好好拾掇拾掇。老赵,调调琴弦,待会儿……劳驾您几位,给我配点过场的调子,不用唱,就……就让我这个老头子,走几步,亮个相,给老哥哥看看当年的影子就成。”
“班主放心!”张伯和赵叔等人齐声应道,声音带着哽咽,眼中却燃起了久违的光。他们懂,这是班主在用另一种方式,告别他挚爱的舞台。
“好!好!”周爷爷激动得连连点头,老泪纵横,“看看就好……看看就好!能看到小叶你再穿上那身行头,我这辈子……就没遗憾了!”
周罗带推着爷爷的轮椅,跟在许季叶和李素雨身后,缓缓穿过那道厚重的、隔绝了前台与后台的门帘,走向那间承载着无数悲欢离合的化妆间。
化妆间里,时光仿佛停滞。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油彩、头油和樟脑丸混合的气息。那面巨大的、布满水银斑驳痕迹的旧镜子,沉默地映照着走进来的人影。
许季叶在镜子前那张斑驳的旧椅子前站定,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木质桌面。他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白发苍苍、皱纹深刻的老者,眼神有瞬间的恍惚。
李素雨默默地走到他身边,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专属于“杨贵妃”的化妆箱。色彩依旧鲜艳的油彩、细密的画笔、闪亮的头面……一件件,都仿佛还带着旧日的温度。
“素雨,”许季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飘渺,“给我……净面吧。”
李素雨深吸一口气,拿起温热的湿毛巾,动作轻柔而郑重地,开始为班主擦拭脸庞。温热的毛巾拂过老人松弛的皮肤,拂过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仿佛在抚平岁月的痕迹。
周罗带将爷爷的轮椅推到稍远一点不碍事的地方,自己则安静地站在一旁,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
看着李素雨那双平日里舞枪弄棒、充满力量的手,此刻却如此灵巧而温柔地,在许季叶的脸上涂抹着细腻的底彩。一层,又一层。
油彩渐渐覆盖了老人原本的肤色,苍老被一点点掩去。李素雨的神情专注得近乎神圣,她拿起细笔,沾上胭脂,小心翼翼地勾勒眼线,晕染眼窝……镜中的形象,正以一种缓慢而令人心颤的方式,褪去暮气,重新焕发出一种属于舞台的、雌雄莫辨的华美轮廓。
周爷爷坐在轮椅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镜子的方向,干枯的手指紧紧抓着毯子,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看着那个熟悉的、倾注了他一生最美好记忆的轮廓,在油彩下一点点复活。
周罗带的目光则更多地落在李素雨身上。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每一次落笔时那全神贯注的虔诚。昏黄的灯光下,李素雨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英姿飒爽、敢拿拖把杆怼人的武旦,而像一位最虔诚的工匠,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
空气中弥漫着油彩的味道,旧木头的气息,还有……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却又带着奇异生命力的东西在流淌。那是时光倒流的错觉,是艺术在垂暮之年的最后燃烧,是两代人沉默的交接,也是两颗年轻的心,在这庄严肃穆的氛围中,悄然靠近的悸动。
周罗带悄悄挪动脚步,更靠近了李素雨一些。她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水味,混合着油彩的微苦气息。
她看着李素雨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紧的唇线,忽然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带着点调皮,又带着点莫名的紧张问:
“素雨,你说……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特俊?”
李素雨握着画笔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她没转头,只是从镜子里,狠狠瞪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在这种时刻还敢撩拨她的大小姐一眼。那眼神,带着警告,却又在昏黄的灯光下,悄然染上了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羞恼的红晕。
周罗带看着她微红的耳根,满意地弯起了嘴角,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
她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侧,目光在镜中那个渐渐成型的“杨贵妃”和身边这个专注的“画师”之间,温柔地流连。
妆台前,一个旧梦正在被艰难地唤醒;而两颗心,在油彩与旧时光的气息里,跳动的节奏,正悄然地、无法抗拒地……同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