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春,冰雪消融得比往年慢。
天还没亮,就有宫人早早起来,裹了棉袄,拿着笤帚将贝勒府里几条主要道路上的雪清扫至两边堆起。
白苗笤帚扫在地面,发出沉闷的簌簌声。
不一会儿,各个院子里的烛火几乎同时亮起,身着碧绿色旗装的宫女整齐有序地排好队,或端着铜盆,或捧着白布,只待几个院中的主子一醒,她们就前去伺候洗漱。
这几年,四贝勒府一共经历过两次扩建和修缮,如今除了李格格依旧住在西侧殿外,其余格格都被贝勒爷下令移去了最后边的园子里,各自分得一个院落。
——宋格格住在兰汀院,林格格住在松落院,陆格格住在桂羽院,四十二年入府的武格格住在莲榕院,而今年年初经过大选,被指入四贝勒府的钮祜禄格格和耿格格则分别住在梅歆院和萝芷院。
今儿正是钮祜禄格格和耿格格入府后,第一次来给福晋请安的日子,自是早早就起来做准备了。
然而几处院落里的忙忙碌碌,吴婉瑜这头是半点儿也没感受到,依旧睡得正香。
吴婉瑜就这么一直睡到早上七点,才在白蝶的连声催促中睁开一双水雾朦朦的眼睛,先看了看窗外。
后才问向白蝶:“几点了?”开口时声音里还夹着几分慵懒睡意,说完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白蝶见她终于醒来,心下松出一口气,忙上前把她扶起,同时小声回答道:“已经七点了,前头几位格格都到了。”
她没说的是,几人不仅到了,还等了足足半个多钟头。
“已经到了?”吴婉瑜诧异,“可是请安的时间不是八点么?”
她知道其他人府上的规矩一般都是五点起来给福晋请安,然而鉴于她实在起不来床的缘故,便干脆把时间往后调了调,不论冬夏都是八点。
这样她就可以睡到七点半再起床洗漱,洗漱完了还有时间能吃两口点心垫垫肚子。
不想今儿却是被人打乱了计划。
吴婉瑜扶着白蝶的手,顺着她的力道从床上爬起,小宫女们早已在屋子角落的屏风后摆好了洗漱用品,吴婉瑜便也来不及与白蝶多问,先绕过屏风洗漱去了。
等从屏风后回来,白蝶已经带着人收拾好了床铺,又拿出来三套旗装问她今儿要穿哪一套。
吴婉瑜只抬眸扫了一眼,就随手指了一套烟紫色的,“这个吧。”
“是。”白蝶答应完,先示意身后两个小宫女去把另外两套重新挂起,自个儿走到吴婉瑜面前,一边帮她换上旗装,一边小小声快速交代,“是耿格格抢先不到六点半就来了,她来了不过几分钟,钮祜禄格格也到了,那其他几位格格得知消息能不着急?当即紧赶慢赶着,六点半之前就都来齐了。”
“那李格格呢?”
“李格格是最晚来的,她住得本来就近。耿格格来的时候,她屋子里还没亮灯呢。估计是瞧见了耿格格和钮祜禄格格的动静,这才紧张了吧。”
“原是这样。”吴婉瑜听到这里,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唇角抿了抿,没再多说什么。
很快换好了旗装,坐在妆奁台前梳妆时,白灵照旧端进来一盘点心,然而吴婉瑜此时却没什么胃口,只拿眼睛扫了一眼,嘴里淡淡地道:“拿下去吧。”
白灵一愣,“福晋可是因为前头几位格格的事儿感到焦躁?”
吴婉瑜睨她一眼,“只不过是没胃口,如何就焦躁了?”
“那做什么要委屈自己的肚子呢?福晋还是吃几口吧。”白灵笑嘻嘻地把点心盘子往妆奁台上推了推。
而后又鼓了鼓脸颊,表情看起来很是认真,她道:“福晋定下的时间是八点,她们来早了是她们的事儿,哪能劳驾福晋按着她们的时间走?”
“要奴婢说啊,福晋您就该叫她们且等着去!”
“是这个道理。”白灵说完,恰巧余嬷嬷也进来了,她只听到白灵所说的后半段,当即想也不想就点头赞同。
旋即又乐呵呵地继续道,“这府里人人都听福晋的,便是宋格格和李格格这两位贝勒爷身边的老人,前些年不也被福晋治得服服帖帖的?福晋指东她们就绝对不敢往西。”
“如今,福晋既已定下了八点来请安的规矩,便该从一而终,哪能叫两个新人随随便便给破了去?”
余嬷嬷说得也有道理。
吴婉瑜听完以后拧着眉,一时心里有些迟疑了起来。
半晌才缓缓开口,“我方才不过也是想着,到底今儿是新人入府第一天……”
“那您就更不应该过去了!”余嬷嬷说着,接过白蝶手里的木梳,一下一下在吴婉瑜乌黑柔顺的发尾处梳了起来,“您想呀,若是府里随随便便来个新人就能破坏您亲自定下来的规矩,那其他几位格格心里会如何想?”
吴婉瑜一怔。
而余嬷嬷还在继续,只是话锋倏地一转,“当然,她们心里如何想的其实并不重要,不过就是寒一寒心罢了。重要的是,两位新来的格格万一就此骄纵起来了怎么办?”
“昨儿耿格格和钮祜禄格格入府后,老奴其实有专门去提点过府里的规矩,还特意交代了福晋您定下的请安时间是早晨八点,也亲眼瞧着她们的屋子里都安置了自鸣钟。”
“可她们还是早早就来了,要么是为了巴结福晋,要么,便是不将福晋定下的规矩放在眼里。”
“所以啊,福晋又何必给她们这个面子呢?”说话之间,余嬷嬷手里已经干脆利落地将吴婉瑜的长发挽成了小两把头的形式,又仔细固定好,转头在妆奁台上挑起了簪子来。
她这头挑选完簪子,那边白蝶也给吴婉瑜化好了妆,只差涂上鲜红的口脂了。
眼下白蝶就拿着口脂站在一旁,等她拿定主意。
若是她要先用点心,那这口脂必不能涂的,不然会沾在点心上,随之吃进肚子里,或是随着唇间咬合沾在牙齿上,无形中破坏了形象。
好在吴婉瑜也没有纠结多久,很快点了点头,“把点心和茶水都拿到桌子上去吧。”
她是不习惯在妆奁台前吃东西的。
白灵看她终于被说动,当即又欢心雀跃地把点心盘子拉过来,小心翼翼端到榻上的细牙桌子上,又把温热的红枣桂圆茶倒在青花白瓷茶盏里。
……
用过几块点心,又喝了热茶,肚子里暖暖和和,吴婉瑜不禁舒服得眯了眯眼睛。
白蝶一看她脸上神情,就知她是困意又犯了,“福晋可要暂时歇一会儿?”
“不了吧,到时候发髻乱了还得重新梳,麻烦死了。”吴婉瑜坐在榻上想了想,问,“书房点炭盆了么?”
白蝶摇摇头,“还没来得及点呢。”
“好吧,那你去拿几本书过来我看看。”吴婉瑜从善如流点点头。
心中其实想着:所以还不如放她去前面呢,早些请安早些回来不就完事了么?
还非得立什么规矩。
然而余嬷嬷先前说的话实在是有道理:耿格格和钮祜禄格格这两人,就像是刚入公司的试用期员工,正打算靠着一些殷勤讨好的手段,来讨得她这个顶头**oss的欢心。
要是被她俩内卷成功了,只怕其他人也会有样学样。
今天是六点半过来,明天呢?明天是不是要六点来?再往后,请安的时间会不会就变成五点半、五点、四点半、四点?
吴婉瑜还在现代时,偶然间看见过一张雍正的作息时间表,上面大概描述的是:雍正每天凌晨三点起床洗漱,去给太后请安,请完安回来,三到五点前是接见军机大臣的时间,五点之后是上早朝的时间,上完早朝不过七点,简单用过早餐以后就开始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后面的那些吴婉瑜记不太清了,唯有这一条:凌晨三点去给太后请安,她是记得牢牢的!
然后只想对胤禛说,难怪太后,也就是德妃不喜欢你!
试问哪个老人家能经得起每天凌晨三点起来接受你的请安啊?
换做她,她也是绝对做不到的,别说当上太后做不到了,现在年轻的时候也做不到!
所以!贝勒府里坚决不能被耿氏和钮祜禄氏带坏风气!
……
就这么一直到了八点,吴婉瑜才搀着白蝶的手,缓缓走出寝殿,来到请安的屋子。
彼时屋里几人已经坐立不安许久了。
——被李格格冷冰冰的眼神盯的。
李格格今儿是格外来气。
她原先看着几个格格紧赶慢赶跑来福晋这边请安,一时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福晋改时间了没有通知她呢,于是也没有时间多想,匆匆忙忙洗漱过后就跟着过来了。
连衣裳和妆容都没有多余的时间挑选!
就这么,几乎是衣冠不整地过来了!
过来以后,在屋里左等右等半天,就是等不见福晋的身影,哪里还能不知晓,她是被两个新来的格格耍了?
当即脸色就不好看了,眼神像淬了冰霜一般,在耿氏和钮祜禄氏两人身上来回梭巡。
直把旁边几个尚还有闲心说话的格格,也吓得噤住了声,面面相觑好几眼。
而两位被李格格盯上的新人,反应大不相同,耿格格是攥着手帕强装镇定,眼神飘移,没过多久,额间微微浮出细汗;钮祜禄格格则是低眉顺目,看也不看其他人,白净的小脸只露出一小截,坐在那里宛如一朵恬静的白玉兰花,屋内紧凝的气氛似乎半点也没有侵染到她。
一副独自岁月静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