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入囚笼

承盛五年,冬,大雪。

宫道上,左右两侧的小太监缩着脖子,双手不停地在嘴边搓动,哈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空气中。

“诶,你倒是快点儿走啊!别耽搁了时辰!陛下还等着呢?”左侧的小太监满脸焦急的看向中间那位抱着古琴的人。

那人正是楚王进献给秦国的质子,楚兰笙。

他身着素色长袍,几缕发丝在风雪中紧贴脸颊,凌乱的长发压于桐木琴下。

右侧的太监自左方凝眸望去,将他未被发丝遮蔽的面容看得真切。纵使乌发凌乱散落,也难掩那张面若冠玉的俊颜;一双眼眸温顺如水,再看他环抱着琴的双手,肌肤白皙指节细腻,那小太监望着望着,竟不觉失了神。

楚兰笙走累了,突然停下打算休息会儿,他低下头,眼神落在冰冷的脚铐上,他何时受过这些委屈,他父王说,这样才显得诚恳。

他抬起头,冲着那太监道:“这镣铐重得要命,雪又下得这么大,我…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想休息会儿。”

左侧的小太监脸上满是不耐烦走到楚兰笙身后,推了他一把,让他继续赶路,“走不动也得走,你一个质子,哪来那么多废话!”

楚兰笙被猛地一推,身形不稳,雪天路滑,险些没拿稳怀中的琴。

他脚踝处原本结痂的伤口,被粗糙的脚镣再次磨破皮,钻心的疼痛瞬间涌来。

楚兰笙将死死琴抱紧,忍不住痛呼一声,寒气顺着缝隙钻进身体,本能颤抖了一下。一时恨意四起,在楚国,向这样敢这么推自己的太监早就是个死人了,但现在他不能杀人,这里是秦王宫,他与君少钦多年未见,在君少钦眼中的他,是软糯的,被欺负了,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形象。

跟在楚兰笙右侧的小太监见回过神来,推搡了楚兰笙后,撇了撇嘴,尖着嗓子道:“还在磨蹭什么?真当自己还是楚国四殿下呢?”

说罢,朝地上啐了一口,脸上的嫌恶毫不掩饰:“呸!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来到了秦王宫,便是陛下的一条狗,连我们这些阉人都比你们金贵!赶紧走,别妨碍我们下值。”

君少钦一统五国后,被俘的五国君主或誓死不降,或为苟活愿俯首称臣、甘为鹰犬,皆引不起他半分兴趣,最终尽遭屠戮。

多年前卫国君主,以亲子为贡,献予君少钦。君少钦对这位“贡品”颇为满意,便破例留其一脉存续。原以为这已是唯一特例,未曾想,竟还有特例。

右边的小太监将目光又锁定在楚兰笙身上,舔了舔嘴唇,对着同行道:“诶,瞧他这白白净净的模样,比宫里那些美人儿还标致。我瞧着天色见早,要不咱们找一处冷宫先办了他,你先…还是我先啊,还是我先……”

话还未讲完,便被左侧小太监打断,压低声音呵斥道:“少在这儿瞎想!咱们接到的命令只是把人送到陛下跟前,别起那些歪心思,小心脑袋不保!”

楚兰笙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五日前,楚王那满是疲惫却又透着决绝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

“寡人知道,你少时与那秦王有些交集,为保我楚国不灭,父王从使臣那得知,如若寡人将你献上,秦国便不对楚国开战。兰笙,你是寡人的好儿子,不要怪寡人心狠。”楚王叹了口气,为了让楚兰笙心甘情愿,他应道:“只要你能让秦王高兴,保楚国不灭,寡人…寡人会善待小九的,也会善待他,你们一母同胞,兰笙,你会答应的,对吧。”

楚兰笙为了幼弟楚不言,决定再入秦国,他含泪应下,“父王放心,儿臣定会保楚国不灭,还望父王善待阿言。”

楚兰笙又回想起来他与君少钦结识的过往。

立冬时节,少时的楚兰笙蜷缩在冷宫潮湿的草席上,刺骨的寒风冻得他手脚麻木。

卫夫人卧身侧,因受了风寒,她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声声揪着楚兰笙的心。

“阿笙啊,咳咳咳……你莫要再为母亲费思了,”卫夫人气息微弱,抬手想要抚摸楚兰笙的脸,却无力地垂了下去。

楚兰笙眼眶泛红,握住母亲的手,哽咽道:“母亲,您莫说丧气话,儿去求父皇,求他,求他为您找太医看病的。”

就在楚兰笙满心绝望之时,前来送饭的宫女,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低声道:“四殿下,这是奴婢帮你的最后一次了。”

楚兰笙忙展开纸条,上面写着:秦国太子不日访楚。秦国乃六国之首,秦王太子素来仁爱,若是四殿下求得他的帮助,卫夫人的病未必不可医治。”

几日后,楚兰笙提前打听到秦国太子的行程,在其必经之路上,刻意布置了一场“意外”。他将所有的破旧衣衫裹在身上,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锦盒,在秦太子路过时,假装被石子绊倒,随后整个人向前扑去。

“哎呦!”楚兰笙闷哼一声,锦盒被甩了出去,盒盖打开,露出里面一块晶莹剔透的羊脂玉佩。

“大胆,何人如此莽撞,惊扰太子圣驾。”秦太子的侍卫厉声呵斥,上前就要拿住楚兰笙。

楚兰笙却不慌不忙,迅速捡起玉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说道:“请太子恕罪!罪臣不是有意的,没看清脚下的石子,这才被绊倒。”

君少钦微微挑眉,示意侍卫:“无妨,你且退下。”

“孤不怪你,起来吧。”

楚兰笙并未起来,眼眶一红,声音带着哭腔,将母亲卫氏被陷害以及身患重病的事一一道来。

“你喋喋不休跟孤说了这么多,是想让孤为你母亲求情。”

楚兰笙摇摇头。

“你抬起头来,孤看看。”

楚兰笙乖乖听话抬起头,君少钦道:“你叫什么名字。”

“罪臣,楚兰笙。”

“罪臣不敢奢求秦太子求情,只想恳求秦太子请大夫,救救我母亲。”

君少钦目光在楚兰笙身上打量,顿时来了兴致,“孤帮你,孤有什么好处?”

楚兰笙立马站起来,双手拨空气道:“我会弹琴,太子若是帮我,我日日为你弹琴。”

君少钦见他裹得跟雪团子似的,着实有趣,应下了他的请求,“好,孤答应你,事成之后,别忘了你的报答。”

楚兰笙心中一喜,赶忙跪下磕头谢恩。

此后,在君少钦的施压下,楚王不得不重新审查卫氏一案。虽未能彻底翻案,但使得楚兰笙与卫夫人得以离开冷宫,前往宫外将养身体。

楚兰笙为了报答君少钦,特来秦国日日为他弹琴,他这一待便是两年。

岁禾三十年,腊月二十一,秦王薨。

年仅十三岁的秦太子君少钦继位,建元承盛。

楚兰笙敛衽躬身,向君少钦辞行:“还请太子节哀。父王频频催臣归家,臣便不多叨扰了,就此拜别殿下。”

楚兰笙走后,君少钦在书案上见到一封书信,是楚兰笙离别前放下的,信上说:“恩已报,我与殿下,从此,两不相欠,望珍重。”

他捏着这封离别信,一身素白丧服立在城楼之上,进宫前答应好好的,永远不会离开自己,不过两年光景便食言了。见楚兰笙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感觉心里空落落的,问身后的刘善:“刘善,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刘善上前几步,弓着身子,轻声回道:“殿下,万事皆有变数。若四殿下心中仍有牵挂,想来总有归来之日;若缘分真就到此了,那便是天意,强求不得啊。”

强求不得?孤偏要强求。

山若不肯来见我,孤便让这山不得不来见我。

此刻,孤或许还做不到,但再过几年……总有能做到的那一日。

楚兰笙回去后得知父王早已经将母亲接回宫里,母亲一年前诞下一子便撒手人寰,在这楚国宫中,便只剩下他与弟弟能相依为命了。

楚兰笙迈着步子,不知不觉已行至勤政殿外。

恰在此时,殿门缓缓打开,一位身形略显富态的太监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了出来。

正是秦王的秉笔太监刘善公公。

“刘公公,人,奴婢给带来了。”

刘善捏着嗓子嗯一声,“知道了。”

他走到楚兰笙跟前,目光触及他脚上那沉重的镣铐,又见他身后雪地上血迹斑斑的血渍,脸色瞬间一沉,对着楚兰笙身后冷的直哆嗦的小太监厉声斥责:“狗奴才,谁给你们的胆子,命人给四殿下上镣刑的?”

两位小太监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回刘公公的话,奴婢自接四殿下来的时候,这脚铐便有了,奴婢着实不知详情啊。”

楚兰笙神色平静,轻声说道:“刘公公,莫要怪罪他们。这是罪奴父王的意思。”

这时,殿内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宣四殿下觐见。”

君少钦坐在龙椅之上,看到楚兰笙这般狼狈模样,原本威严的目光瞬间被心疼所取代。

他站起身来,快步走下台阶。君少钦心中一阵酸涩,缓缓蹲下,想要扶起瑟缩在地的楚兰笙。

可楚兰笙却像只受惊的小兔,只是紧紧抱着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眼神中满是对君少钦的恐惧。

君少钦心中一痛,声音不自觉放柔:“你就这般怕孤?”

楚兰笙低着头,死死地抱着琴,不敢直视君少钦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陛下,罪奴身为楚国质子,不敢奢求陛下厚爱,只求陛下念在昔日情谊,放过楚国,楚国百姓无辜……”

君少钦闻言,神色一凛,猛地甩袖起身,脸上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怎么,连你也觉得,孤欲统一六国,是错的?”

楚兰笙将头埋得更低,不出声。

君少钦眼眶泛红,攥紧拳头,死死地盯着楚兰笙,怒声道:“楚兰笙,你好得很!在你眼中,孤究竟是怎样的人?说!今日,孤不治你的罪。”

楚兰笙身体抖得愈发厉害,他咬了咬牙,终是仗着自幼相伴的情谊,鼓起勇气:“暴……君!”声音虽轻,却似一道惊雷,在殿内炸响。

周围的太监们听闻楚兰笙说出那大逆不道的 “暴君” 二字,吓得脸色惨白,双腿一软,齐刷刷地跪地,“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君少钦背转身去,负手而立,沉默片刻,他冷冷开口:“楚兰笙,你既身为楚国质子,踏入了这秦王宫,若想保下你楚国不灭。今晚孤给你一个机会,取悦于孤!孤兴许会大发慈悲,让楚国再多存几日。”

楚兰笙听闻,心中一紧,质问道:“陛下,当初不是答应过,只要父王将罪奴送来,便会放过楚国吗?”

君少钦嘴角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却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孤确实是这么答应的,可没人让你带着镣铐来见孤,这便是你楚国的诚意?”

“孤不满意,来人,让他换一身干净衣衫来见我。”

楚兰笙闻言,抱着琴呆愣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

这算什么理由?

嫌弃我千里迢迢,装可怜见你?

刘善赶忙从地上爬起,恭敬应道:“老奴遵旨,这就带他下去。”说罢,小心翼翼地走到楚兰笙身旁,眼神示意他起身跟自己走。

刘善领着楚兰笙,一路穿过曲折幽深的宫道,来到了太监们的住处。此处虽比不上宫殿那般金碧辉煌,却也收拾得井井有条。他指了指一间屋子,说道:“四殿下,您先在这儿歇着,等会儿会有人送换洗衣物,药膏过来。”

楚兰笙微微欠身,神色疲倦却仍然有礼节,“有劳刘公公带路了。”

刘善摆了摆手,脸上带着几分关切,凑近了些说道:“嗐,跟咱家还客气啥!不过,四殿下,您刚在大殿上可不该那般与陛下讲话。您有所不知,这些年您不在,陛下可时常念叨您呢,那些个回忆,说起来可多了……”

楚兰笙听闻,神色一黯,眼中闪过一丝抗拒。往昔的情谊,在如今两国对立的局势下,早已变得千疮百孔。他实在不愿再提起那些过往,只觉得满心疲惫,于是打断刘公公的话,语气带着一丝哀求:“刘公公,我乏了,想休息会儿。”

刘善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忙不迭地点头:“瞧我这糊涂劲儿,净顾着说话了,得嘞,那咱家就不打扰殿下休息,这就退下。”说罢,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去,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

不多时,一位身姿轻盈的宫女莲步轻移,端着崭新的衣物款步走来。她走到楚兰笙身旁,微微欠身,轻声细语道:“公子,这是为您准备的衣物。” 说话间,她不经意间瞥见了楚兰笙身旁床上那把古朴雅致的琴,心中不禁一动,暗自猜测眼前这位公子或许就是楚国来的四殿下。

她又悄悄打量了楚兰笙几眼,见他虽满身狼狈,却难掩贵气,愈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想。宫女眼眶微微泛红,走到楚兰笙脚边,缓缓蹲下,手中拿着钥匙,声音带着一丝哭腔,说道:“殿下,奴婢为您解开这脚铐。”

楚兰笙看着她,眼中满是疑惑,开口问道:“你哭什么?”

宫女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带着几分激动与欣喜,说道:“奴婢也是楚国人,没想到竟能遇见殿下这样的故人,一时激动,喜极而泣,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楚兰笙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连忙欠身,恭敬地回答:“奴婢墙柳儿。”

楚兰笙轻轻叹息,抬眸望向墙柳儿,眼中满是同病相怜的意味,声音里裹挟着几分苦涩:“抱歉啊,我帮不了你,带你回不了家。”

墙柳儿眼眶泛红,却努力扯出一抹笑容,语气坚定,带着一丝劝慰,“殿下别这么说,我们一定能回去的。”

楚兰笙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苦笑,抬眼望向窗外,喃喃道:“但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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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宫的贴身琴师
连载中铅洗浮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