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凋零,秋风送声,薄霜在昼夜之间迅速封了整个汴京城,晨起时方可见天还蒙亮,那流云还看得不甚透彻。天气渐凉,篱落深深,三两蛱蝶穿林而过,转瞬便隐没了。
柳孤城提着两壶酒来到一棵刺槐前,那棵树早已不剩多少叶子,光溜的枝干与这幽寂的山林衬得愈加凄凉。
“阿知。”柳孤城轻抚着刺槐树下那块崭新的墓碑,坟头上的新土便如同方才添上的一般,此刻不过天刚破晓,柳孤城便来到坟地,定眼看着那墓碑,便犹如看着昔日的那位故人。
故人,故人,如今倒是成了已故之人。
人是他救的,坟也是他盖的。
来年刺槐树开出如雪般皎白的花时,阿知便安分了吧……
可是这寂静寥落的山林,又怎能叫他安分?
“你放心。”柳孤城的声音顿了顿,转而看向周遭枯黄的草木,而后又望向汴京的那座城门,红着眼哑声道,“如今你身处异国他乡,我怕你耐不住寂寞,所以给你挑了块向阳的地儿……
“这样,你并不觉着孤独了吧?”
他不禁感到鼻尖突如其来一阵酸涩,想起当年“焚城之战”时的情景。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自己当时是何等心情,阿知便是何等心情吧?……
“阿知,双眼被挖时……疼不疼……”柳孤城睨着远处的城门,忽而忆起那日花且知死时的惨状。
他的脑仁儿不住地疼,竟不曾想,此番伤心事会在自己的脑海里重现。他仿佛越来越迷茫,甚至分不清生死与恩怨,道不明地府与人间。
是啊,天上与地下,其间不过是隔了一个人间。
可是这世间太美好,同时也太残酷。
美好的是,如今西夏已除,歌舞翩翩,盛世太平。
残酷的是,这盛世却葬着他的故人,孤城万里,不见故影。
兴许,在那远过于汴京与西夏的天,会很安适愉快吧?
柳孤城忽而忆起花且知先前说的一句话,仿佛仍能让人耳目一新:
“我会用实力证明,我是那乘风而上的鹰,而并非摇尾乞怜的狗。”
那一句话倒是叫他听得真切。
“阿知,但凡你不思于故国,肯安于现状……”
但凡你没有迈出门槛一步……
但凡你的脾气没有那么倔……
但凡……
你也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不知不觉,他的鬓角竟被泪水而打湿,苦的、痛的、辛酸的皆埋于腹中而说不出口。柳孤城从袖口里取出两只酒杯,少顷便斟满了酒,一杯放在墓碑前,一杯自己拿着。
便如同阿知在时,一杯给自己,一杯予故人。
“上等的梨花春。”柳孤城将唇凑近酒杯边轻抿了一口,强颜欢笑,“我先替你尝了。”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转而将杯中的梨花春一饮而尽。
杯酒下肚,倒是畅快了不少。
“阿知。”柳孤城靠在墓碑旁,仰首看向那棵枯得不成样子的刺槐树,睫毛轻颤了颤,眼底泛着泪光,眼眶却先“唰”地一下就红了,“你说你怎么这么傻?”
傻得在这天底下他柳孤城找不出第二个。
“阿知……”他轻轻地唤。
“阿知……”他含着泪说。
“你明明可以好好活着的……”柳孤城唇角溢出一个苦笑,这世间万籁仿佛皆因此而寂他再也抑制不住,将内心那满腔悲愤高声说了出来:“西夏于你而言这般重要……你又缘何佯装不在意?……错不在你,阿知……倘若你不是汴京的俘虏……”
他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他看着这泛起鱼肚白的天空镀上一层铅华,离窠的鸟儿渐渐没入朝霞,越飞越远。
便是如同他那缕缕思绪随风而越飘越远。
许是执念未消,卧榻而不能眠,亦或是几杯薄酒下肚,自己却不胜酒力,柳孤城竟觉眼底生起一层淡淡困意,眼皮好像有千斤重一般,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忍不住阖上眼,靠着墓碑酣然入睡。
“柳孤城。”花且知将睡的正香的柳孤城给晃醒,在他耳畔边温声说道,“我想听你弹曲儿。”
“阿知……别吵……让我再……”柳孤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双眸不经意间乜斜了来者一眼,起初,还只见面前人的轮廓,须臾便看得透彻了,待看清那人容貌时,他不住神色一惊:“阿知?真的是你?!原来你还在!”
“嗯?”花且知愣怔片刻,随后冲他扬起一个笑脸,“说什么胡话,我不是一直都在吗?”
柳孤城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看自己身后靠着的是个什么东西,乍一瞧,却是一棵高大的刺槐树,枝干上开满了淡白色的小花。
“还好……”他松了一口气。
“你方才喝多醉了,说什么都要给我弹首曲子,我奈你不得,左右脱不开身,只好留下来候着。”花且知轻抚过他的发,掩唇轻笑,“怎么,现在酒醒了,倒是恶人先告状,不乐意了?”
“阿知,你没事就好。”柳孤城将花且知紧紧搂在怀里,唯恐稍一不留神,他就消失了。
“我做了一个梦。”柳孤城在他的耳边小声呜咽道,“我梦见你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手脚都被镣铐锁着……
“你说恨我没能早点来救你,你还说你还恨汴京……真是恨死了!”
柳孤城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食指卷着花且知的发梢,又似是突然忆起了什么,陡然问道:“阿知,你后悔吗?”
闻言,花且知抬起头,眨巴着眼去看他,那双眸子如同匿着万种风情,只一瞥,无一人不沉溺于此。
柳孤城见他不说话,还道他没听明白,正欲要开口时,花且知却忽而说道:“我不后悔。”
就如同他离开那日一般决绝。
路远千嶂悔不悔,借问离人归未归?
“有些事,遇上了便如转瞬。”花且知靠在柳孤城怀里,思忖片刻,而后正色道,“而离开,兴许才是永恒。”
柳孤城睨着怀中之人,神情竟有些黯然失色。
他发现花且知胸口那的衣衫之下,隐隐透着一道伤的影子,那伤口看上去很深,也很疼。他不敢伸手去碰,恐弄疼了阿知,只好低着头沉声道:“还……疼吗?……”
音落,花且知唇角微弯,那双看似含笑的眸子里,却是无尽的孤独与怅惘。他深吸一口气,随后才道:“时间长了,麻木了,就不觉得疼。”
只有柳孤城自己知道,阿知,早就不在了……
柳孤城坐在琴前,借着这落花与清风,奏出一首又一首悦耳的曲子。
偎在他怀里的花且知只是笑,静静地听着曲儿。
倏忽,风渐渐大了,摇落好几朵刺槐花。
那一朵朵白嫩的胜过寒雪的花儿,就像花且知骨子里的灵魂一样清白无罪。
待那刺槐花落至琴弦,再抬眼看时,俨然不见花且知的身影,唯有刺槐树下那一座孤坟。
柳孤城恍然惊觉这是梦,他欲伸手挽留梦中的那位故人,却不曾想,指尖轻掠过的,只有刺槐树的片片枯叶。
便是连花且知的坟头上,也尽是枯枝残叶。
“阿知……”柳孤城在嘴上轻轻地喃着,“下辈子,脾气不要这般倔了……不要再意气用事了……”
他轻轻抚着那墓碑,心口却后知后觉地一阵痛。
他真是太想念阿知了,以至于梦里都是他。
若故人能在繁花落尽时而归,也算是一种圆满了吧?
故人已去,不问归期。
番外终于码完了!这一章真的是糖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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