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接手经营这驿站也有好几年了,进出京城的达官贵人不少,自问胆识过人,绝不是怕事的人。
可今儿个来的这位他是真怕。
肃亲王过去是征战沙场屠过城的人,虽然屠的是当时敌国的城,那威名也是响当当的骇人。
皇帝登基时封这位林广胥将军为肃亲王,还将最亲的皇妹常宁公主嫁予他,是举国上下唯一一位异姓亲王,赐封号为“肃”,有庄重肃穆之意,可大家私下议论都称是“肃杀”的肃。
这位肃亲王几十年来未曾出过京城半步,谁不知道皇帝是因为忌惮他才封他做驸马,将其放在眼皮子底下的京城当个闲散王爷。
一直以来肃亲王也自觉遵守皇帝不成文的规矩,从不提出城的事。如此一来,即使军权仍在手,没有皇帝的首肯,他就是有心造反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可这位阎王现在却为了女儿常宁郡主追到他这城外的小破驿站来了,当真是令人心悸!
他这驿站挂的朝廷的牌子,非达官贵人不接待,却从没接待过郡主这个级别的皇亲贵胄,这么大的身份,方才怎么不说!?这肃亲王一说话,他吓都要吓死了。
看来皇帝真如传闻所说到了弥留之际。
驿站好歹在城外,肃亲王说出城就出城了,压根没把人家皇帝放在眼里。
这么一位阎王,眼下他怎么办?郡主也不是好得罪的,皇帝还没死呢,人郡主可还是皇帝跟前的宠儿。
店家冷汗直流,只好咬死了说:“今夜实在没什么人出入,连后院的马匹也只有我们自家那几个。”
肃亲王说话其实并不十分震慑人,语气还怪温和的,柔得不像个将军,倒像是个文臣。可正是这样才阴恻恻的吓人。
“马厩自然是要着人去看的,不过我们这么一行人,总得找个地方歇脚。”肃亲王面带笑意,扫视了一番店内上下,朝二楼连廊深处最大的那间房问道,
“我看楼上那间就不错,你去烧壶酒来备着,给将士们暖暖身,这淋雨又刮风的,对身体可不好。”
店家见他一眼便瞧上了郡主三人住的那间,当即两眼一黑,还不能就此晕过去,艰涩道:“王…王爷,实不相瞒,唯有那间是住了人的…你看要不…”
“哦?”肃亲王打断他,还是那样笑吟吟的开玩笑口吻,“方才不是说今夜没人出入过?怎么这会儿又有人了?那到底是有人呢…还是没人啊?”
店家吓得连忙跪倒在地,
“有…有人,就那一间有人。您看要不去旁边那间屋子歇歇脚?我这就着人来烧酒暖衣。”
说罢,他忙使眼色叫缩在柜台后面的几个小厮丫头动起来,那几人脸色早吓得惨白,互相搀扶着才不至于瘫在地上,如今颤巍巍地起来各自忙活去了。
肃亲王广袖一挥,背着手便兀自往楼梯上去,他身量极高,一步步往上走,投下来的阴影便罩在这店家脑门儿上,刚抬起的头又沉了下去,心道,这回怕不是要掉脑袋了。
“我们这一行人也怪吵闹的,恐扰了贵客安眠,我上去陪个罪,莫失了礼数叫人笑话,就不在人家隔壁烦人了。”
店家不敢再说,脑子里已经在想如何求肃亲王留他家眷了。这肃亲王在京城这么些年,真是学了一身好礼仪,比早些年喊打喊杀的样子恐怖多了。
井岚神识覆盖处,将一切尽收入眼底。好生酝酿了一番演技才推开门,冷声道:
“谁人吵闹。”
肃亲王阴沉着脸,已经认定屋内就是宋窈,还未敲门,门就自己开了,略有些诧异,这神色在看清井岚的脸后更甚。
肃亲王身量八尺有余,一袭黑衣难以得知有多魁梧,因为高的缘故,看上去倒是怪瘦削的。
井岚七尺多站在他面前还得微微抬头看他,映入眼帘的便是他脖子上贴着下颌的一道裂痕,显得那张略带些细纹的俊美容颜像假面一样贴在头颅上。
井岚见到肃亲王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宋窈实在没怎么遗传到肃亲王的样貌。
五官精致而轮廓阴柔的爹却生出一个棱角分明、眉目间有些凌厉的女儿,倒也俊得各有千秋。
肃亲王知道宋窈常溜出府去厮混,探听到左右不过是些江湖术士就没怎么管了,修仙什么的不过是常见的诓骗手段,不成气候。
自打多年前那场大战以来,除了天一阁哪里还有什么仙门。
可眼下这位不是那天一阁的见素真人又是谁?宋窈究竟何时跟这样的人物搭上了关系!
这天底下唯一飞升的修士便是见素真人的先师—虚静真人。虚静飞升时还不到百岁,座下仅有两个弟子,见素是跟随虚静时间最长的,就连如今的天一阁掌门抱朴真人也比不过。
早年间妖魔横行人间,肃亲王曾有幸与她师徒二人并肩作战。其实压根轮不到他们军队动手,那师徒二人对抗那些可怖的魔物,快得连身影都难捕捉。那是他打过最快最轻松的一战,只能说幸好修士一心只求大道飞升,对人间的皇位丝毫不感兴趣。
见素当年还还不及宋窈一般大的年纪,就能将那群妖魔轻而易举地斩杀。如今更不知是何境界了。
不过见素常年在怨池附近剿杀魔物,怎会跑到人间来,还让宋窈有机会碰上了?要知道无论是魔界还是仙山,都与凡人世界隔着云海山川,凡人妄图企及完全没可能。
他倒是想到一个原因能叫见素真人千里迢迢跑到人间来,只是想想便叫人胆寒。
到底是高深莫测的修士,肃亲王不敢出言不逊,摆出他惯常的谦和姿态道:
“竟是见素真人到此,我这一行粗人行事鲁莽,打搅了阁下清净。不过小女宋窈走失,实在心急如焚,还望见素真人体谅。”
说是这么说,谁不知道修士压根不需躺着休息、跟凡人一样吃饭,这么一间奢华的屋子是谁在住毋庸置疑,只看这见素真人愿不愿把人交出来罢了。
井岚听他说得彬彬有礼,却没有一句抱歉,举止更是没有退让半步,是个不好应付的。不过她现在是高人嘛,即使现在还不会使太多法术,几个凡人也拿她没办法,应付不来不应付就是了。
“既然如此,那你便继续找吧,莫要再为难店家。”
井岚一副要结束话题的样子,说着就要关门,可肃亲王堵在门口,仍不死心。
“见素真人,上回见你还是在战场上,一别多年,竟也管起了凡间琐事吗?可还记得先师曾道,绝不插手凡人之事?如今你到凡间来竟也要住如此…奢靡的居所了。”
井岚才不管他怎么说,肃亲王就算知道宋窈在她这儿又如何?她只叹原主竟然还跟肃亲王并肩作战过,暗暗心惊自己如今竟然算是宋窈父辈的人了,岂不是比原来的岁数大至少十岁,简直恐怖了。
她这副不答话也不退让的样子让肃亲王越发确认宋窈就藏在这屋子里。
“当年若不是见素真人与先师,指不定战场上还要死伤多少将士,我这一行都是那场战争中幸存下来的,这份恩情一直没机会答谢。现下正好着店家热了酒,真人可否赏个脸?”
肃亲王很是客气地做了个夸张的请,一手把着客房的门。几句话间,井岚已经看出这肃亲王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个性,倒不如让他的人进房里查看了死心。
井岚一手抬于腰间,很是仙风道骨,将腰间坠着的乾坤袋遮住,跟随肃亲王下了楼。
正好肃亲王手下的人已经将一楼和外面马厩之类搜了个遍,当然一无所获,领头的冲肃亲王摇了摇头。
肃亲王一手接过店家递过来的热酒,亲自为井岚斟了一杯,乘机问道:
“不知真人到此所为何事,莫不是又有魔物闯入人间?”
不是找女儿,还有空问这些?看来他非常担心这个问题了。
本着给对方添堵的理念,井岚直接说:“正是。”
肃亲王脸色果然变得有些凝重,倒是难得正色道:“那还劳烦真人再次出手,莫要叫魔物在人间为非作歹。”
“那是自然。”
井岚注意到她那间屋子已经被肃亲王手下的人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估计是要下来禀报了,井岚也不着急,任由肃亲王给她添了好几杯。
一行人无功而返。
井岚渐渐喝得脸有些热了,心道原主都修仙了,这身体的解酒能力居然还跟她差不多,也懒得跟肃亲王再纠缠。
“谢也谢了,这酒是给诸位备的,我就不多留了。”说完转身就走。
肃亲王知道宋窈肯定跟这见素真人串通好了,但找不到人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井岚上楼了。
一旁的下属道:“将军,现在怎么办?”
“雨停了,把酒喝了回城吧。”肃亲王凝眉道。
“那郡主怎么办?陛下跟二殿下那边…”
肃亲王叹了口气,“走了总比到时候再胡来的好,换个人来也是一样。”
·
井岚回房后深觉见素真人的酒量实在不怎么行,本想着都有法术了,正好多品味一下酒的滋味,看来往后也不行了。幸好肃亲王也不敢多留她。
她晕乎乎地坐等人声渐远才将宋窈二人从乾坤袋里放出来。
宋窈竟没在乾坤袋里睡着,跟她一块将从头到尾都没醒过的凌姿放回榻上。
井岚酒喝多了脑子不大清醒,话也多了起来,一股脑将一些有的没的、平时只在心里默念的话讲了出来。
“你爹找你那样像是在抓犯人一样,好大阵仗。不过你在那里面还好吗?怎么没睡?”
宋窈瞧着井岚眼睛盯着她毫不躲闪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冷声道:“他灌你酒了。”
井岚虽然是有些晕,但也不至于神智不清,宋窈这么严肃搞得她莫名心虚。
“也不是…我以为我现在这么厉害,能喝酒了呢,就多喝了点…你不高兴吗?因为肃亲王来过不高兴?你不用担心,他以后估计都不会再找你了。”
宋窈拉过井岚的手搂着她,带人一路穿过屏风来到榻前。
井岚很不习惯宋窈比自己矮了一截,只觉得自己习惯侧看宋窈的位置转过去都怕被珠钗戳到,极小声嘟哝道:“我现在好像比你老将近二十岁了,这可怎么办呀…”
宋窈将人摁在榻上坐好,有些哭笑不得,
“醉了就睡吧,胡说八道些什么。”
井岚越想越焦虑,死死拽着宋窈的胳膊不愿躺下,也不愿放开手,“我好想回去,还是那边好…”
听了这话,宋窈略有些愣神,她现在修为比井岚低很多,还拽不开她,索性顺势倒在床榻边上,把井岚往里挤了挤。
“那怎么办?现在你也回不去了,不想看到我也没办法,这里你只认识我一个人。”宋窈道。
井岚被突然凑近的宋窈吓一跳,下意识后撤,眼见着宋窈就这么大剌剌躺她边上了,大惊失色要推宋窈回自己那儿去,可力道重一点又怕真把宋窈推地上去了,一时没辙,干巴巴道:
“我也不是那么脆弱,回不去就回不去了,在哪都一样。你不用陪着我,回你自己床上睡吧。”
“我就在这睡。”宋窈直接闭上眼睛。
井岚不懂宋窈怎么突然这么不高兴,只道是方才自己说错了话,哄不好人还再次惹恼了宋窈,低落道:
“好吧,你在这儿好好休息,我去那边。”
说着就蹑手蹑脚地准备从宋窈脚边跨过去,宋窈火气都来了,一把将井岚扯过摁在床上,
“睡觉,胡思乱想些什么。”
井岚被宋窈突然起身吓一跳,回过神来已经被对方摁在床上了,僵硬地躺直了,不敢再说。
两人安静地并肩躺了好一会,井岚终于没忍住轻生问宋窈:“你睡了吗?”
井岚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回答,估计宋窈是睡了,自顾自道,“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境地下重逢,你肯定比我更可惜吧?”
毕竟郡主宋窈过得似乎不好,而现代的宋窈起码已经有了许多成就,还快要结婚了…
“虽然这句话对你来说可能没什么啊,但是我想说,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在我这里你一直都只是宋窈而已。能在这边跟你重新相处我还挺开心的…我很开心…”
井岚拖拖拉拉地说了一串开心,忽然,身旁传来了回应:“知道你开心了,那你之前还断联几年。”
井岚没料到宋窈还没睡,惶然地想说些什么,可说得太清楚容易引起误会,解释得像在狡辩,
“也不算断联吧…我们不是偶尔在发消息吗?我还给你朋友圈点赞…你在国外那么忙,我不好意思打扰你,我还在网上搜过你家的消息来着…”
宋窈冷笑,“不知道直接问我,跑去网上搜。”
“都这么久没找你说过话了,我不好意思直接问嘛…”
得,进入死循环了…
一连几个不好意思,给宋窈闹得没脾气了,打趣道,“没关系,这边已经没手机用了,你再要知道我的事只能直接问当事人。”
“对哦…”井岚若有所思,声音听起来很是为难了。
话落下去一会,井岚又弱弱地问,“你现在不生气了吧?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把你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我还…能当你的朋友吗?”
宋窈的呼吸声先是重了些,很快又恢复如初,
“随便你吧,按你之前说的,现在我们是忘年交了。”
井岚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知道宋窈这么说肯定是不气了,“不行,我们心理上还是同龄,而且我也不会变老,等你成人了我们又跟从前一样了。”
宋窈嗯了一声。
后面井岚又转过去靠在宋窈耳边絮絮叨叨说了好些积攒多年的话,连醉酒也不敢将那些逾越的话说出来,捡着些能讲的说,倒也说了许久,结果是自己给自己讲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