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小兄弟干一杯。”
陈澈道好,学着大家端起碗,一大口入喉就是火辣辣,呛得连声咳了起来。
几个当家的连着寨中各汉子皆是哈哈笑了起来,这些年来还是他们第一次见着不能喝酒的男子。
“小兄弟这是第一次喝酒?”大当家见状问道。
陈澈咳嗽已停,放下手中几乎洒了个光的酒碗,“嗯,之前没喝过,没想到是这种味道。”
“酒可是个好东西,男子汉不能喝酒可不行,得多喝喝,多喝喝就好了。”二当家接着就道。
“二哥说的没错,陈小兄弟快再满上。”三当家张叁看着陈澈的酒碗空了,都是在刚才的咳嗽中给洒了,也连忙应和着自家二哥的话,要多喝才行。
你一言我一语中,陈澈又再倒上一碗,慢慢抿了一口。
“大口喝,大口喝。”其他汉子见状也起哄道,一碗酒就这么下了肚。
“来,陈澈,再干一杯。”大当家见陈澈这么给面子喝,心情也很不错,又敬了陈澈一杯。
一杯接着一杯,陈澈脸已熏熏,酒意兴正浓,
利落地干了,刚第一碗被呛了,第二碗再试,慢慢抿着后又大口喝了也还好,现在第三碗利落下肚。
“小澈啊,来来来,再喝。”二当家也不落后的跟着敬酒。
一轮挨个儿地劝酒,陈澈已是有些醉了,好在第一次喝酒酒量也好。
一顿饭吃到天黑,人人兴致高烈。大碗肉、坛子酒、自家寨子、昏黄烛光就月光映得人惫软,所谓衷情只需蘸点酒就有了,再加个合适听众,那话匣子也就尽情展露了。
陈澈看到上首坐着的几个当家,想到自己听说书人说的那些故事,大侠就是这个样子的吗?也就问了出来:“大当家你们是怎么建了这个寨子的?”
一句话拉开了所有人的过往,大当家灌了一大口酒,砸吧砸吧了嘴,嘴里的酒涌现了往昔的苦涩。
“当年闹饥荒,村子里的人都要活不下去了,大家也就一起逃荒去了。
草根、树皮什么没吃过?跪人、求佛什么没做过?最后爹染了病去了,娘也熬不住跟着去了 ,草席子都没有一块,就地刨了个坑给埋了,仅剩下一个小土包。
谁家不是这样呢?上有老下有小,有几个是熬得住的?一路上那土包都跟着我们,大长着嘴吃了一个又一个。
那时候不止我们饿,坟冢也饿着,就连地狱也肚儿空空,我们三兄弟也几欲跟着填了进去。
瞧我们那时多可怜,一块干巴巴的饼外加一小口水就能满足我们,而那些大张着永不闭合的嘴的东西却一直在被投喂。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谁的胃口大,谁就是赢家。”
陈澈的醉意被大当家嘴里的惨酷给掠光了,桌上酒肉的诱人气息也给败光了,他放下酒碗,目光长久地摄在大当家的身上,尤其是大当家那双眼上。
他想说些什么,但上下唇合在一起是两座合拢的山,他的牙推不开,只能被关在里面徒自使力,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用他那充满年轻人的赤忱与纯善的眼向大当家投去,向他的双眼投去,但对面那双眼深得只能映照出陈澈自己的影子,他看不到过去的哀恸或是现有的自豪。
堂上隐约可闻汉子们的抽泣,酒水混泪水,别是一番滋味。话要趁酒浓,一番话不知消了多少碗酒。
二当家抽了抽嘴角敛了个讥诮的笑,接着大当家的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们一路趟过了尸体堆来到了这里。
别人穿金缕,我们着褴褛,别人骑高马,我们光脚泥,别人吃海珍,我们啃树皮。
仅活着的几个老人要治病,几个小儿也要救命,我们去乞讨别人都嫌我们脏,竟然还有人嫌叫花子脏的,你说好不好笑。
我们也笑了,然后坐上了他们的马车,喝上了他们的琼浆玉液,花着他们的真金白银,把他们喂给那大张着不知满足的嘴,这样我们就不会被吃了。”二当家说着说着大笑了起来,还站起来一手端碗一口仰尽,一手抓肉大口嚼不停。
三当家喝了一碗,接着说道:“我们辛勤耕耘,学开锁、学认字、学武艺,如今我们收获粮食、珠宝、华服、应有尽有。我们让老人安居,小孩健康成长,再不会饥饿与贫寒。”
所有的话连在一起在陈澈脑子里炸开了花。对啊,一路走来,寨中房屋建筑摆设皆是不错,穿戴也是超过寻常百姓,脸上也看不出一丝贫苦,现下桌上更是布着佳肴美酒,这寨子哪是什么贫苦落难者的落脚地,分明是个富贵窝。
再加上刚才那个神秘的被看守着的院子,对方有些奇怪的解释,陈澈终于发现了不妥,想要站起来却被三当家一把按下了,对方低头看着他问道:“怎么?害怕了?”
陈澈怀着最后一丝说不清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环视一圈,问道:“你们做坏事了吗?”
“哈哈哈哈,我们可没做坏事,我们让老人孩子吃饱穿暖,让所有兄弟重新有了妻女,让所有人都过上了好日子,这只是在对自己好而已,是做好事,哪能是坏事。”大当家笑了,两手扶桌案,身体前倾一边说一边笑。
紧接着其他人也笑了,纷纷接道:“对,我们是好人,做的可都是好事。”
“我儿子当年才三岁,走的时候就那么小小的个儿窝在我怀里,就像他刚出生一样,哼哼唧唧地说不出话,但我知道他是想跟我说他饿,他饿啊。”陈澈对面一个汉子也湿了眼眶,抹了一把脸又端起碗继续喝。
旁边另一个汉子拍拍他的肩道:“现在不都好了,你媳妇前不久才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吗?”
刚才挺伤心的汉子面上终于又见了喜意,“是啊,现在又有一个健康的大胖小子了,我就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豁了我这条命都可以。”
“我娘一个人辛苦把我拉扯大,跟着受了那么多苦,一路上也几次差点去了,好在现在有机会能让她老人家享福了,过上了好日子。”斜对面坐着的李驷也接了话,说到最后也露出了满足的笑。
一连串的“好人”们笑着,笑中透出了狰狞与柔情,这是多么奇异的面孔,但这时的陈澈看不懂。
他开始觉得可怕,这可怕中又裹挟着一丝丝可怜,只是冥冥中从那些话中生出来悲悯,不知是为谁,大概是世人。
可能是醉了,陈澈乖乖坐着没再站起来,他决定明天醒来他就去找魏湖衙,今晚他喝了酒,醉了,大家说“酒是会醉人”的。
堂上气氛又渐至缓和,一碗一碗的酒就着往事下了肚,大家又谈笑起来了。有说自己风流韵事的,有说幼时趣事的,也有吹牛自己勇事的。
汉子们说笑起来,又开始斗酒,划拳,众人挤作一团,闹哄哄的,今夜,大家都是兄弟。
陈澈脑子也被酒焖了,听他们的趣事,跟着笑骂,跟着学划拳,还被罚了一碗碗酒,一切都是生平第一次,新奇而热烈的感觉簇拥在心间。
空酒坛、肉骨头和一屋的人散了一地,你胳膊搭在我腿上,我头枕在你肚子上,他腿压着他的腿。
一屋子都是酒味,时而一个嗝,一串呼噜又为这酒味推波助澜一番。
那晌,女人们早晨起来也知了这边情况,显然是习惯了,做早饭的做早饭,熬醒酒汤的熬醒酒汤,烧热水,备着给这些醉鬼解酒解乏。
一屋人被喊起来吃了早饭,喝了醒酒汤又被送回自己屋里再绵一会儿觉,陈澈亦如是。总归是第一次喝酒,这一觉睡了很久,等到醒来,已是黄昏了,昏黄的光微微透过窗给屋里镀了层浅色。
脑袋依然有些昏重,坐起来靠在床边发了会儿呆,陈澈才算是回过了魂。昨晚的事开始慢慢回溯,他本能地觉得不对,他要去武林卫去找魏湖衙。
而寨里人各个不是喝惯了酒就是抱着酒坛子过日子的,一早就醒了,他们也想起了昨晚漏的底,过来询问几个当家,该如何处理陈澈。
再次听到“要不要做了陈澈”
这个话,几人的感觉已不同当时了,三人对视一番,忍不住开了口。
三当家想起了和陈澈的相识,低声说了句:“这小孩挺单纯的。”
二当家摸摸脑袋,粗着声音道:“我也还觉得这小孩还挺讨喜的,看着挺顺眼。”
大当家眼神飘远,叹息着:“要是我儿还活着,也该他这么大了。”
虽都没说什么,但就此也是达成了共识。
陈澈起来打开门,
却见门外不远处李驷站在那儿守着。李驷听到动静见门开了,走过来笑着道:“陈兄弟醒啦,这一觉睡得可够久的,饿了吧,走,我带你去吃饭。”
看到守着的李驷,也在陈澈意料之中,只是这拦不住他,只道:“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