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意川在快下班的时候,接到了一通电话。
好消息是,这个电话,并非领导打来让他加班的。
坏消息是,他要去赎一个人。
这个人,是他前男友。
黄昏将一切事物的影子拉长,让晚高峰更显拥挤。
拐过两个街角,在世贸大楼耀眼的玻璃建筑下,他看见一辆豪华商务车。
陈意川走近时,侧方车门正好被推开。
一双长腿迈出,紧接着,是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盛柏原下车后,悠闲地伸了个懒腰。
手还没收回去,余光瞥见默默驻足于近旁的人。
“陈意川,你长高了——也变帅了。”
他站到他面前,将人打量了一番后,肯定道。
“谢谢。” 陈意川生硬地说,“你变老了。”
这是客观事实。
他们七年没见。
七年前剃个光头,现在都长发及臀了。
七年前出生的婴儿,现在已经能掰着手指,算百以内的退位减法了。
七年前还在熬夜刷题的高中生,现在已经是熬夜刷手机的打工人了。
学业最紧张的高三那年,盛柏原莫名其妙消失了好几天。
之后陈意川才听说,是他父母开的公司倒闭了,他们全家,带着私人财产,去了国外。
从法律法规上看,这事儿没任何问题。
但因公司资不抵债,盛柏原的父母,在那些拿不到钱的债主口中,不免也背上了“卷钱跑路”的名声。
那时,陈意川想,这辈子和他,也就那样了吧。
这段隐秘的校园恋情,结束得悄无声息。
但是现在,这个失踪人口,又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还找上了自己。
为什么是自己呢?
因为盛柏原的手机换了好几茬,国内通讯人的联系方式早就丢了。
唯一能背出的号码,就是他的。
“陈先生是吧?”司机走过来,打破他们之间僵持的氛围,“你朋友一路上的费用,要麻烦你代付了。”
时隔七年,盛柏原主动联系他,就是为了让他垫付交通费。
电话里头,他们没说太多。
陈意川猜测,大概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盛柏原暂时无法在国内进行消费支付。
秉着人本主义情怀,这点小忙,是得帮人家。
即便他是他前任。
“好的,一共多少?”
陈意川掏出手机。
“八千。”
“啊?”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就算是包了辆商务车,从机场到这儿才十几里路,宰客也不至于宰得这么离谱!
“是这个价没错,还抹了零头的!喏,发票都在这里了。”
司机递来一沓纸。
惊愕之中,陈意川仔细查看票据。
每翻过一张,他的眉头就更皱几分,眼睛也瞪得更大些。
这里面的花销,包含了交通和食宿。
令他没想到的是,盛柏原的出发地,居然是离这儿几千公里的另一座城市!
“你小子跨了个省过来的?!”
他要晕厥了。
身边那人,很贴心地扶了他一把,淡淡道:“是有些远。”
陈意川才明白,自己要替他付的,不是打车费,而是旅游费。
“住的是五星酒店,吃的是高档餐厅……盛少爷,你是一点儿不舍得委屈自己啊!”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后悔没在电话里问清具体情况。
否则,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来当这个冤大头的!
“生活嘛,是要有追求的。”
对方轻飘飘的一句话,差点让他破口大骂。
“哎呀陈先生,先替你朋友付了嘛,我还赶着去接下一位客人呢!”
司机操着外地口音催促道。
事已至此,陈意川只好自认倒霉。
反正盛柏原人还在这儿,不怕他不还钱。
商务豪车缓缓驶离视野。
夕晖残照的街角,两个年轻人并肩而立。
其中一人衬衫西裤,显得十分斯文。
另一人更高些,毛衣领上挂了副头戴式耳机,透出慵懒与随意。
如果不是周围六个行李箱,他们本可以很体面地离开这里。
现在,陈意川只能像赶羊般,赶着大小的轮滑箱,以及那个很难掌控的家伙,艰难地穿过人潮。
去最近的银行。
然而银行的大门,早已紧闭。
“回去后再用手机试试,还是不能自行操作的话,只能明天来这里,开通你的国内支付权限了。”
陈意川望着玻璃门后熄了灯的大厅,叹气道。
“可我的支付权限,早就开通了啊。”
盛柏原坐在其中一个行李箱上,仰头看着他。
“哈?”他突然跟不上对方的脑回路,“不是……那你为什么付不了钱?”
“因为没钱啊——在电话里就告诉你了。”
盛柏原打开手机的支付软件,将屏幕面向他。
直到看见屏幕上那个明晃晃的“0”,陈意川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他不是富二代回国。
他是穷光蛋搞诈骗来了!
“那我的钱呢?!”
陈意川哀嚎道。
他感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已经随着那八千块远去了。
盛柏原却“好心”提醒:“你的钱替我付路费了呀。”
陈意川觉得,不能再这样任他胡搅蛮缠下去了。
于是他走近对方,双手环抱身前,居高临下道:“还钱。”
“我现在没钱。”
“你爸妈有。”
“他们不同意我回国,并且冻结了我在国外的个账,试图逼我回去。”
盛柏原没说谎。
看着这个落魄的富二代,陈意川沉默了很久,才问:“盛公子,那你跑国内干嘛来了?”
“还钱。”
他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
背错台词了吧?!
陈意川深吸口气,忍住不骂人,“冒昧问一句,你还欠了谁的?”
“确切来讲,不是我欠的。”盛柏原耸耸肩,“你也知道,七年前,我爸妈公司破产的时候,还有很多人没拿回钱。”
陈意川应了个千回百转的“哦”,又道:“懂了,你回来是为了替父还债。”
“是不是很励志?”
“脑子有病吧!”他终于没忍住,“你身无分文的,拿什么还?卖身啊?”
盛柏原抬眼看了看他,若有所思,“在国内,不合法吧……”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眼看着天色渐暗,陈意川隐隐头疼,“盛柏原,我不和你开玩笑,有个很现实的问题——”
“你说。”
“晚上你到哪儿喝西北风,睡哪座天桥底下?”
“你收留收留我,就不挤占公共资源了吧。”
“我可没钱让你住五星酒店的高级套房。”
“我的意思是,你家就挺好。”
“我家装不下你和这些箱子。”
“那好吧,我去附近公园看看,应该还有空余的长凳。”
“再见——记得尽快还钱。”
陈意川转身就走。
初秋的晚风略带凉意,钻入衣领。
盛柏原望着那人头也不回的背影,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将自己的行李箱排成两队,向反方向推去。
地上平整的方形石砖,用条条框框,划出前进的轨道。
一格、两格、三格……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脚步。
有双手,按住了他的箱子。
陈意川的脸,又出现在眼前,“我反悔了,我不相信你。”
白纸黑字的事,尚能变卦,何况他们之间还没立下字据。
“放心,我既然铁了心回国,就不会再回去。”
“那也不行。”他坚定拒绝,“从现在开始,我得掌握你的一切动向——直到你还清钱。”
整条街的灯,就在此刻亮起。
光晕笼罩在盛柏原发间。他脸上还是那副无欲无求的淡然表情,如同接受人们祈福的神明。
而陈意川目光熠熠,微微仰望着眼前之人,倒像位坚定而虔诚的信徒。
他把这尊大神,请回了家。
陈意川住在一个,被翻新了三次的老式小区。
上学的时候,这儿离学校近;现在,这儿又离他工作单位近。
因此他没有和父母一同搬去城西的新家,而是留在了东边旧城区。
至于这套房子嘛,虽然装修老气了点,又是步梯顶楼,好在坐北朝南采光充足,依山面海风水吉利,加上三室一厅大露台的设计,内外都有不少活动空间。
盛柏原对此表示,很满意。
比住豪华酒店的VIP套房还满意。
起初,陈意川以为,这不过是他随口说的几句好听话。
毕竟,像他这样的富二代,以前是住四合院的——
上下两层,还带三个大院子的那种。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个中式园林景点。
虽说后来他父母的公司倒了,但他们好歹是携了不少私人积蓄出国的,再落魄,也落魄不到哪儿去。
而且盛柏原在国外,学的又是室内设计。
动辄几千万的豪宅,他看都看厌了,怎会忍受得了这种平民的栖息地?
可过了几天,陈意川发现,这小子在自己家里,活得挺滋润。
更出乎意料的是,自从盛柏原暂住在这儿,连带着自己的生活,都变得滋润了起来。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伙食的改善。
都说中国人去了国外,要么等着饿死,要么成为厨神,去拯救那些快要饿死的同胞。
盛柏原的厨艺,虽然没到封神的地步,胜在花样多,中餐西餐都不在话下。
陈意川好奇这项技能是怎么炼成的,难道在德国生活时,他身边也有一群嗷嗷待哺的老乡?
不管了,先吃为敬。
除此之外,盛少爷还有轻微强迫症。
但凡哪个角落的东西没摆齐,他都得手动调整。
于是乎每天下班,他都能看到,家里被收拾得齐齐整整,饭桌上已摆好了碗筷与食物。
而那人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等我几分钟,马上就好。”
这让他想起了田螺姑娘的故事。
事情透露着一丝丝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