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任平生与风烟商议后,决定先将小辈送出王城,以免此地再生事端将他们牵连。
任平生:“我当将此事告知仙门众人,以免为启皇得手。倘若我们群起而上,胜算几多?”
“胜算自然是十成九成,但被启皇反将一军的可能亦是如此。”风烟摇扇,“谨慎些吧。”
任平生犹豫片刻,还是发问,“仙人宫希声,可是……”
风烟令他噤声,点了点头,“因缘巧合罢了,不过眼下他也做不了什么,不必强求。”
话至此已矣,任平生没有再问,离了烟景苑,与问飞鸿错肩而逢。
启皇为他们安排了住处,但风烟与问飞鸿自有烟景苑可去,不过宫希声未与他们同行,而是留于王宫中,说想再探一番。
烟景苑里依旧流水绕山,姹紫嫣红开遍,好不风雅。风烟正靠于亭栏,一手扑扇,一手捏盏而饮,是问飞鸿才采买的凉茶。
“师兄。”问飞鸿翻栏而上,就着风烟的手饮了口,“任盟主怎么说?”
风烟把空杯放下,懒洋洋搭手在问飞鸿肩头,“还能怎么说,他是仙门盟主,还能有着启皇胡来不成?只不过得从长计议,一招制敌,因此还不得妄动罢了。”
“倒是你。”
问飞鸿愣了半刻,被风烟盯得有几分无所适从,只好撒娇似的贴近风烟,用面颊蹭靠着风烟手背。
风烟一阵好笑,弹了问飞鸿脑门,“你啊,是不是真动了和宫希声差不多的心思?”
问飞鸿眼睫扑动,半晌,靠在风烟身侧,“师兄知我。”
本以为风烟会斥他三两句,但风烟收起手中玉扇,转身眺看亭外回廊与廊外围墙,一枝李花越墙而展,急盼识花人。
“百代里都有你们这样的痴人,罢了,江山亦是你们这些人所铸。”
风烟愁眉,戳了戳问飞鸿额心,“若是你我身后,掷了此躯倒也无妨。但人家这般大肆出手,摆明了是不怕与我们撕破脸,冲着我们性命来的,你还是别想了。”
“我明白的,只是有时候也会想,这样无休止争算下去,何日才是个头呢?”
问飞鸿靠坐于风凉亭间,长过腰际的发铺落红木上,遭落花几番亲昵相偎。他从来不是忘机归去的求道者,红尘于他始终如常,叫他弃也弃不掉,但妄图以一己之力顾全人间,也太不自量力了些。年少轻狂总如此,风烟也不说他什么。
“师兄,我想我们这些人与启皇都一样,既受人之奉,便替人分忧。但我觉得启皇的法子不够好,灵气乃是天地馈赠,岂能因其惹出些许纷争便弃置封禁?”问飞鸿挽住风烟手臂,轻靠其腰侧,“我想,或许还有一法。”
风烟挠他下巴,“说来听听。”
问飞鸿摇头,“不要,我尚未想明,还似天方夜谭一般,便不说出来讨师兄笑了。”
风烟笑笑,撩落他发上残花,“同我走走吧,我亦许多年不曾在王城逛过,也不知如今是何气象。”
前些年他们小住烟景苑的时候,毕竟身份尴尬,为避陈王,风烟几乎不踏出院门,还当真没空在王城中认真逛看。
王城景象与飞雪城有所不同,虽都是繁华之地,但王城之中遍地都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比檐头青瓦还多,只怕走两步便能撞到个官爷。
一连走过几家卖字画古董的铺子,问飞鸿看不懂半点,风烟倒是浅扫了眼,暧昧不明地笑了笑。
行至旧街口,问飞鸿闻着了香味,昔年那家烤鸭铺子还在,老板比了个价,问飞鸿皱眉,“怎与原先相差如此之多?”
“唉哟,如今都是这样咯。”老板忙着剁鸭头,没空抬眼,“之前中原大旱闹饥荒,后来又有了波鸡瘟鸭瘟,王城外边还打仗呢,这价钱自然不与从前相同咯。”
贵便贵些,问飞鸿觉得这家手艺不错,还是买了只回去。风烟始终在街边望一树老槐,只在问飞鸿奔他来时回首。
“先前师兄也尝过的,滋味的确不错,后来我也在飞雪城买过几回,却总没有这味道。”问飞鸿牵着风烟挤过熙攘人群,走个两步便回头看风烟神色,笑道,“我亦打听了不少好吃的铺子,是师兄喜爱的口味……嗯?那位是?”
问飞鸿牵着风烟,与宫希声于喧嚷街市“狭路相逢”,面面相觑。
“二位好巧,我正寻你们何处,这便遇上了。”宫希声弯了眼,眼尾压起三两笑纹,“方才与那位相谈片刻,唔,只怕她早在摘星塔前便将我认出了,大抵也是因着世平的传承吧。”
启皇将宫希声认出,那么镇灵楔的来龙去脉便不算皇室秘辛,也就是说,此乃明牌之局。
宫希声还是那般不徐不疾,笑意温浅,仿佛无什么事可称烦扰,未免淡然过头了。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回烟景苑再说吧。”风烟抬手止住,“不急于一时,飞鸿,走了。”
与宫希声约了烟景苑中相会,问飞鸿追上先行半步的风烟,低声问,“师兄可是觉得,宫希声可能会相助启皇?”
“那倒不至于,他若真有相助之心,必然会与我们划清界限,这种人做不来两面三刀的事。”风烟神色渐冷,“但你说的对,眼下我并非不放心他,而是得对所有人都留个心眼。同我再走走,我有许多事还未想清。”
.
既然启皇与仙门彼此都对镇灵楔一事心知肚明了,那么这静默片刻不过是僵持的余韵,只待谁先按捺不住入局。
风烟最担心的是:启皇随时可以钉下镇灵楔,他们这些仙门人若被镇灵楔影响失了灵力,几乎就是案板上的鱼肉。而他们此时并不知启皇手中有几枚镇灵楔,但按风烟猜算,恐怕只差最后一二,不然无铭不至于那样急切地于万人眼前炼化陈王。
等回头再问问宫希声可有何破局之法……对峙并非长久之计,问飞鸿提出的与启皇和谈实乃下策,风烟暂不采用。
此人上一回欲与陈王和谈便把自己谈进了天牢,看来口才不怎么样,不是纵横天下的材料,风烟实在不愿信他。
“毕竟对方有镇灵楔在手,我们不居上风。”风烟烦恼至极,扇柄重敲在自己额角,权当提神,“奇袭之策瞒不过无铭的眼睛,要想万无一失,恐怕没戏。许久不打这么被动的仗,竟还有几分叫人怀念。”
问飞鸿眨眨眼,便知风烟说的是肃芦城那会儿。对桌宫希声不明此事,便未在意,只道:“倘若能协商两全便是最好,不如我明日再进宫一回,与启皇细商?”
问飞鸿这家伙还笑,“我也正有此意,师兄若未有周全之策,不妨一试。”
风烟管得着问飞鸿,却管不了宫希声,只好横问飞鸿一眼,得了问飞鸿歉意笑笑。
“若是先对无铭下手夺走镇灵楔,且不让启皇知晓呢?”
问飞鸿找补似的提了嘴,风烟还未开口,宫希声先道:“恐怕不妥,国师无铭我也曾有交闻,精通无数上古之术,不知来处,天地皆自由。不知为何会入摘星塔成为国师,想必约莫亦是随性为之,但在此前,我从未听闻他为谁尽忠行事。或可明日同启皇再议,她态度未必坚决至此,若我们能行两全之策,或许不费兵戈便能免此患。”
问飞鸿亦赞同,风烟简直无话可说,独自饮茶。
茶壶都空了几轮,饮无可饮,问飞鸿便取了方才与风烟同买的酒来,才饮三盏两杯,宫希声便面有酡色,目光含混。
“在飞雪城时,我听闻问城主对世平多有赞词。”他半醉之中,忽出此言,“今日身在王城中,难免偶尔思及旧事,有些故事闲话,不知问城主可愿听?”
那是自然——问飞鸿借雪尘偷听的闲话也不少了,竟能有幸听得高祖秘辛,自然是千万个乐意。
这酒香甜,不知觉便叫人多饮,宫希声愈饮愈醉,几乎有些失了分寸,都快把高祖少时怕虫怕雷的破事抖搂出来了,问飞鸿还听得津津有味。
风烟亦不留神多喝了半盏,随意走走便当解酒,行至院门前时,余光瞥见槛外来者,霎时间酒醒人清,沉下了神色。
昔日锦衣玉冠、四海皆朋的江侯爷,如今憔悴得不像话,好似变了个人。
他们隔一树春花相望,江宴先开口,“风泉主,别来无恙。”
风烟摇头,“侯爷如今,看着倒不像无恙。”
江宴:“别后已三秋,难免生波折。前些日子颇有些忧思伤神,不过往后不会了。”
风烟拿不准他说的是陈王之死还是旁的什么,便没有接话。他留意到江宴腰间所佩,并非从前用剑,却更为眼熟,极华极锋,乃是萧成翎惯用的银月剑。
“我心已秋,今日贸然来访,是为向二位道别。亦听闻穹明兄领悟了刀法招式,其名‘两尽’,特来道贺。”
他躬身而敬,决然而去,不说所别何处,只忽然叫风烟觉得:这王城的风凉得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