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应陈王之邀,问飞鸿将登金銮殿,他实在没心力去多想什么仙凡不扰,只在登阶时恍然片刻。
书香门第温家出来的小公子,是否也有得意蹄疾日,簪花入朝堂呢?
到底前缘已断,问飞鸿无意用一道因果之缚困死自己,风烟也不愿见如此,至于陈王,问飞鸿不欲深缠旧事,只好避而远之。
问飞鸿以半仙之尊入殿,不拘俗礼,只拱手而敬,“陛下万岁。”
垂帘后的启皇不言语,倒是陈王先开口,“问城主远道而来,就不必闲话了。萧成翎之乱已平,但散修游侠者犹祸乱天下,本王已与陛下商议,不日便派孤锋宫与启军平除祸根,问城主执掌半壁仙道,有何妙法,不妨说来一听。”
“不敢当。”问飞鸿摇头,“殿下有所不知,江南之地先行的断仙令绝了散修谋生求道之路,这才使其动乱北上,萧成翎妖言惑众鼓动民愤,但众散修确与流民同苦,这才蒙蔽之下跟随萧成翎作乱。草民斗胆请摄政王更改此令,以偿损者。”
陈王高立阶前,面上深壑更显沉肃,其目光如隼如蛇,问飞鸿被他垂眼盯住,遍生寒意。
陈王究竟修为几何,与师兄相比又如何?问飞鸿不由得皱眉,以灵力兼察四方,候机而行事。
“哼,年少轻狂。”
陈王负手而踱,沉声道:“本王向陛下荐此新令,还能不知其害?修道者不予管束,便仗势欺压凡人,官府都奈何不得。况且天下众人皆为启民,陛下才行此令,他们便同反贼作乱,岂见半分臣心?此大逆不道之徒——当斩草除根,以休其祸。”
“宜疏不宜堵,宜矫不宜除。散修修行之途更是千万险阻,若断其谋路,纵辟谷之躯,亦无力维系,反叫祸事丛生。”问飞鸿不肯退让,力争道,“望殿下三思,更以周全之策,清天下之争。”
陈王褶压的眼角微抬,斜睥他一眼,“多年不见,问城主嘴上功夫见长,阅历倒是半点未深。”
这种话问飞鸿早八年便听厌了,自然不为其所动,神色依旧。
他心知陈王所言一字不错,散修再如何落魄,也比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强上几分,但凡人尚有落草为寇揭竿而起之事,修者则更不必说,一剑霜寒十四州,一怒更是伏尸百万,实乃大患一则。
可陈王此令行之太绝,倒不像是在解决此事,还像生怕萧成翎不反似的,尽是火上浇油。
“殿堂之上岂可佩刀,念在你触犯份上,本王不与你计较。将秋鸿解了。”
太过莫名,问飞鸿未曾料到陈王会提及此事,愣了一下。
陈王行之有鬼,但问飞鸿并不惧他。问飞鸿的刀意不托秋鸿刀而生,不会因缴械就失尽气力。
秋鸿刀被陈王接在手中——问飞鸿注意到陈王握刀的腕子略有些不稳,经脉深突,应当是受过旧伤,想要握刀与人对战未免勉强。
“飞雪城至宝,果真好刀。”陈王目过苍芒,并指拂去刀上浮尘,“老伙计,倒是多年不见了。”
问飞鸿哑然——陈王曾是师父的师兄,难道说,亦是秋鸿刀上一任旧主?
“此事林相如何看?”
他话锋一转,直指阶下相服老者。当朝丞相前步而出,向重帘拜下,“老臣以为,问城主言之在理。陈王行事急躁,罔顾大局,错令差行,招致此番萧贼之乱。”
“好。”陈王抚掌冷笑,手腕一正,以小臂筋骨牵动虎口,将手中秋鸿刀高扬。
问飞鸿飞身而出,徒手接下秋鸿一斩,陈王果然右手不便,这一刀并不算重,问飞鸿全以灵力犹能抗之,但若是换了个凡人,想必已亡命刀下。
问飞鸿惊怒,“陈王这是何意!”
陈王不理会他,推去一掌将问飞鸿掀远,提刀劈斩向老弱无力的林相,相冠坠地,老者未瞑目的头颅跌坠阶下,血溅玉阶。
不堪重负的右腕一软,陈王指尖痉挛,甩手将秋鸿刀丢下,用玄色袖摆擦去虎口血迹。
“秋鸿刀主恃勇行凶,作乱犯上,罔顾天威,袭杀朝官林相,来人,将他拉进天牢。”
重帘之后传出玉碎之声,启皇怒道:“陈王!”
陈王面无波澜,将染血的秋鸿刀一指击碎,任残片坠碎问飞鸿膝前,“陛下,可有疑处?”
百官噤声,殿外天子近卫鱼贯而入,将问飞鸿从柱下拖拽起,长剑出鞘挟其离殿。
林相尸骨未寒,鲜血自断颈涌流,蜿蜒如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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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中昏沉不见天日,问飞鸿这会儿气力不足,也不愿见天光,倒往角落里躲了几分,不料惊扰一窝在此安家的灰尾耗子,颇为抱歉地仓促挪开。
果然如他猜测,陈王乃是秋鸿刀前任旧主。
交锋那一掌,问飞鸿觉察到自己与秋鸿刀的联系被生生斩断,强劲的灵力以刀身为媒,沿契路进入问飞鸿经脉中,招致他右手几乎残废。挨了陈王一掌,霎时经脉紊乱、灵力动荡,问飞鸿不敢冒动,这才被近卫投入牢中。
这牢房约莫是专为他们这些修者而设,到处布列阵法,不能轻易以灵力破之。问飞鸿于朝堂交锋时稍探了陈王深浅,没有必赢的把握,便不急于脱困,且修养伤处,伺机而动。
他盘膝而坐,右手瘫翻膝上,流转灵力功法修补经脉。
这一局之中,他、启皇、陈王究竟都在什么位置上,扮着什么角儿?
既然陈王向他发难,问飞鸿不可能让飞雪城坐以待毙,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与沈镇他们传信。赤羽约莫是过不来了,但问飞鸿随身的秘宝不算少,传个信还不成问题。
说来也怪,陈王将他下狱,却没收缴他随身灵物,摆明了不是为取他性命,但此番做法又是为何?
腰间玉带还有风烟留设的阵法,问飞鸿取用了一道结界,屏绝开牢房与周遭。
“沈大哥。”
沈镇似乎正焦头烂额着,他素重仪态,如今脑后玉簪歪斜了也无暇顾及,问飞鸿从飞雪城逃出,他正忙碌呢,“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不成?”
“陈王于朝堂发难,断秋鸿刀,诬陷我杀人,将我下狱了。”
沈镇大惊,“什么!”
一时之惊过去,沈镇也回过味来,“陈王这是要向飞雪城发难吗?究竟图什么?你也莫要顾什么大局待在王城了,倘若有法子,还是快些回来,飞雪城不能没有城主,你师兄还在闭关,倘若此时陈王找麻烦,城中能用的人手还真不多。”
问飞鸿无奈看向自己垂软的右手,叹道:“嗯。我会尽快的。”
“我会将此事告知风烟,你甭想着瞒他。”
“不……”问飞鸿下意识不愿让风烟为这些而忧心,更何况他眼下在闭关中,出不得差错,但飞雪城此时的状况,沈镇一人又如何能支?
“风烟又不是小孩了,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不会因此事而影响修行,但我总得叫他拿个主意。”
沈镇摆摆手,示意问飞鸿此事不必再说,没有商榷余地。
天牢之地,灵力被刻意压控,问飞鸿能够从周身万物调用的灵力少得可怜,便不与沈镇多说下去,以免多出什么麻烦。
沿经脉走过一周天,问飞鸿终于发觉症结所在。
右腕之中被更强悍的灵力占据,如附骨之疽横亘经脉间,问飞鸿只得以自身灵劲将其消磨,但若想根治恢复,还得回飞雪城取灵药宝物,再由前些年结识的医者好友出手相救。看来此地着实不宜久留。还有秋鸿刀……一指能碎神兵,就算是自己旧物,也未免夸张了些。
问飞鸿实在匀不出多余的心力……祸难在前,他实在无力为自己处境挂心,只盼师兄不要被此所扰,还有天水之毒在身,切忌心绪动荡。
天水之毒。
出身飞雪城,后任天水泉,曾以神兵秋鸿为器,又不知如何废了右手,卸任之后封官拜爵,方有了如今只手遮天的陈王。
“师侄年纪轻轻,倒是能沉住气。”
天牢阴森血气重,就是修行之人也不当常往,于道心有损。但陈王似乎毫不在意,缓步至问飞鸿牢门前,抬手过精铁栅杆,却停在半空,不知欲为何。
他眉峰沉浓,眯起眼时更显目光厉烁。陈王抖袖收手,背于身后,“你的眼神让人厌恶,往后我不想再见到了。”
问飞鸿不准备应答陈王任何,皆当耳旁风过,照旧运转灵力,调养生息。
陈王审视的目光不移,如灼在骨,叫问飞鸿浑身古怪得很,但打定主意不搭理,也不愿抬眼多看。
“哼,很好。”陈王冷哼一声,踏步而去,“和你那师兄一般倔,且看吧。”
问飞鸿冷汗沁额,没留意竟然湿了鬓发——又和师兄有什么干系?
上次一见已是三年前,陈王与师兄看着并不熟络,但也对彼此动向心知肚明。陈王此时提及师兄是何意?莫非师兄与他之间还有什么前缘不成?
心绪动乱间灵力翻涌,被问飞鸿压制下,摒除杂念,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