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柳景平是被自家阿娘轰出门的。
落花宗还算好运，没有被江南的战事牵连太深，但落花宗宗主——也就是柳景平的亲娘并无避世之心，前些夜里拉着柳景平坐下来细论了一番，与柳景平将这天下局势讲清。
最后得定论：萧成翎虽死，风云却未歇。
当是年轻人立功名的时候了，宗主命侍女把柳景平的行囊打包了丢出去，不闯出一番名堂便莫要回来现眼。
但她好歹是留了三分爱子之心，给柳景平指了条明路——往飞雪城去。
飞雪城，飞雪城。柳景平对飞雪城与飞雪城主都心有好感，飞雪城能在乱局之中冒如此风险接纳天青门卒子与众散修，不论柳景平自己对此事态度如何，这样的心气终究是值得钦佩的。
因此他坦坦荡荡，直奔飞雪城而去。刚跨入飞雪城大门，便闻着了一阵诱人甜香，三两下被新鲜出炉还拉丝的锅包肉迷了魂去。
“对对就要这个，五文钱对吧？”
柳景平一双眼都快黏在锅板上，急切地等着出锅，没留意身后一人上前，将铜板放进了摊主的钱碗中，“一份锅包肉，谢谢。”
那袖上纹样有几分眼熟，这才叫柳景平多看一眼，若是不看还好，这一回头，惊得他险些将人油锅都撞翻，“怎么是你！”
任舟疑惑，“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任舟无辜道：“是家师遣我来此，命我与飞雪城同进退，不问外物。”
这话听着耳熟。柳景平被扫地出门前，他娘难得温声细语对他说话，道：“平儿啊，天下一局之中，落花宗不够份量。你欲求你的道，便上飞雪城去，无论如何，与你飞雪城同在，要与道义同在，往后方不致道心有损。”
柳景平面上青红一阵，被摊子老板催着付钱才“哼”一声不再看任舟。
锅包肉滋味着实好。柳景平好歹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贸然入飞雪城，不向主人家递张拜帖着实不合适，便去了趟城主府，拜访问城主。
听闻天水泉主近日闭关不出，城中一切皆是二位城主操持，问飞鸿忙得不可开交。
给人家火上浇油着实有几分良心不安，柳景平方欲走，便有城主府的侍从请他入府，言问城主正在前厅待他。
“柳少宗主。”
与上次试仙大会见时相比，问城主显然憔悴几分，但精神不错，“别来无恙，落花宗近来可安好？”
“都好的，蒙城主关怀。”柳景平咳了几声，尴尬道，“那个……我来路上发觉飞雪城中客栈皆满，不知道问城主这儿还有没有地方能收留我一段时日？”
近日飞雪城中涌入大批散修，各大客栈都满满当当，问飞鸿自己亲手安排，自然知晓缘由，笑道：“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抱歉，这些日子少宗主便暂歇在我府上可好？我这便命人收拾客房。”
解决了吃喝大事，柳景平松一口气，便听问飞鸿又道：“恰好这些日子仙盟的任舟小公子也在，二位倒是能常切磋。”
怎么、又、是、他？
但柳景平自有打算，横竖不会天天窝在城主府，也不至于与任舟抬头不见低头见，既然问飞鸿如此盛情周到，便应了下来。
问飞鸿命人安顿柳少宗主，匆匆道别去与沈镇碰面，此前还要先到师兄闭关之地去探看一眼，检查护法之阵有无损碍。
虽说已亲密至此，但问飞鸿对风烟修为之深浅确实没数，当年仙人谕出，风烟出山，那时风烟便已是成名多时的江湖第一人，问飞鸿纵担奇才之名，也犹遥遥不及。此番风烟闭关得突然，甚至都来不及做什么准备，不过问飞鸿猜测出关之后师兄必然大有精进，时机再不当，有他在飞雪城中，必不叫出什么乱子。
“城主，别走神了。”
沈镇领着楚月空到书房，眼见着楚月空已双眼放空——她散修清闲惯了，即便出去谋生也不至于奔忙至此，如今风烟不在，可怜她早早便得沾手这些。问飞鸿前些年也这样过来，自然知其中辛苦，不由得油然而生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沈大哥，抱歉，我方才在想师兄之事。”问飞鸿垂眼，“也不知师兄此去要多久。”
“你还想他，你自己的事都忙不完。”沈镇恨铁不成钢，“萧成翎死了，那些来投奔的散修怎么办？把他们交给朝廷，你定然不肯，但若留在飞雪城，岂不是烫手山芋，引火烧身么？”
“此事我自然……”问飞鸿顿了顿，“此事我自然清楚，飞雪城传至我手，我自然希望城中众人因义而聚，必不能行不仁不义之举。这些日子得先劳烦二位了，此事因我而起，我自当将其妥当安排。”
已至如此两难之境，问飞鸿又哪来的双全法？沈镇狐疑，“城主啊，你这是如何打算呢？至少与我等知会一声罢？”
顶着这样的目光，问飞鸿自知将遭训斥，却也不好隐瞒了，坦诚道：“当日我在青台城曾想定，此战之后我将会求圣上网开一面，求陈王更改成令，给所有人一条生路。”
沈镇约莫对陈王的身份也知晓一二，听这二字便皱起眉头，“陈王鹰虎之辈，岂好与之谋皮？”
问飞鸿笑了一下，他姿容艳绝，再有几分笑意便轻易叫人心生好感。
可沈镇打从他十七岁起便看着他长成，哪里能不明了他意思，好一阵毛骨悚然，警惕道：“你决心已定？”
看似知进退、懂分寸的问城主，实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倔种，平日在风烟面前百依百顺，在外也称一声君子端方如玉，若是遇上了决心已定之事，师兄的话也听不进，何况外人。
他们又何尝不懂问飞鸿行事义字当头——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大抵皆如此，胸有沸血一腔，肝胆未冷，倘若还执意阻挠，简直是做了没心没肺的恶人。
平日里风烟与问飞鸿意见不和，沈镇还能在中间和个稀泥，但这一回沈镇与风烟立场相同：王城之中虎狼环伺，问飞鸿去不得。
“沈大哥，我明白此举冒险，甚至行差踏错之间便危及飞雪城，但我不得不为之。”
他抱拳拜下，“不必为我忧心，我敢踏入王城，便有自保之策。况且师兄已有属意的后继之人，飞雪城暂且不至于立于险境，我知师兄有在我身留下阵法，此行之事我亲自与师兄说，不叫二位烦恼。”
沈镇自觉简直操碎了心，深吸一口气，还欲苦口婆心地与问飞鸿说上一说，未回身只觉身旁凛风破空，转眼毫不设防的问飞鸿被抽飞在墙，而灵力成锁与长鞭交缠，将问飞鸿捆了个严实。
“得罪。”
始终在旁默不作声的楚月空出手，掌中禁灵阵铺张——能将问飞鸿灵力封尽的，想必是风烟的手笔。
局势混乱之际风烟忽然闭关，不可能只与他们交代一声这么简单，原来是还有旁的准备。不然怎么说至亲至疏夫妻呢，还是风烟熟知此子脾性，对症下药。
从前交手时，风烟顾忌烽火削肉断骨之势，从不舍得对问飞鸿使劲，如今问飞鸿挨了人生头一鞭子，仿佛惊得忘了该如何说话，半晌没出声，任由楚月空拎着毫无反抗之力的他离开。
沈镇颇为欣慰，至少风烟还没有全然色令智昏，他便能安心了。
城主关便关了，无非是自己再忙碌些，问飞鸿不出来添乱就再好不过，无妨无妨。
这些日子不只是散修，各门派也不乏小辈入飞雪城，问飞鸿不堪用了，沈镇得顶上接待，以示飞雪城态度。
眼看着宗门与散修愈发水火不容，飞雪城给散修一个容身之所，也未必得全然站他们一边，仙门中亦有看明局势者，便派出重视弟子往来飞雪城，既为结交，也为明棋。
“不好了二城主！”
飞雪城的护卫匆忙传信而来，“孤锋宫的人到了门口，说要见问城主！”
沈镇皱眉，“孤锋宫的人？这帮兔崽子能来什么好信？城主忙着呢，没空，叫他们等着，我自会去见。”
陈王的人，来这凑什么热闹？
不必深思也知绝非善事，沈镇留了一万个心眼子，摆摆手命人将孤锋宫来者带进。
“孤锋宫李无涯，见过沈二城主。”
槛外少年言行恭敬，“飞雪城事务繁重，孤锋宫无意打扰二位城主，只是陈王有令，托在下带到。陈王殿下欲约问城主金銮殿一见，若有何事何求，还请殿上言明，过时不候。”
沈镇怒道：“陈王此举何意？是逼迫我飞雪城不成？”
“沈二城主息怒，陈王殿下透彻飞雪城侠士忧国忧民之心，特请问城主代仙门百家一会，如何有胁迫之意？”
沈镇拂袖轰人，“你回去吧，飞雪城不欲与你为难，但这鸿门宴，我们飞雪城赴不起！”
李无涯躬腰再拜，“殿下说，此事无关飞雪城，独为问城主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