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是阿凉啦,阿凉——”她拖长了音,鼓着腮帮子坐在楚月空身旁。
楚月空心情复杂,勉强应道:“抱歉,阿凉。”
楚玉凉,那是她五年前离世的阿娘的名字。
肃芦城、战事、楚玉凉,想必这里就是当年起战乱的肃芦城,阿娘惦念了半辈子,但那一战之后,肃芦城生机尽毁,她再也没能回去,只把一些朦胧的愿望留给了楚月空。
倘若器冢构建出了当时的肃芦城,那么师父定然也在此地。
“阿凉,你可听说过名为风烟之人?”
阿凉想了想,道:“是那位新来的守将吧,前任的叶大人殉国了,昨日才将素缟收起来呢。”
“我要去找他。”
楚月空站起身,这便要出门,被阿凉拽紧了衣摆,“等等,等等,至少带把伞!”
借了把油纸伞在手,楚月空赶到叶府,围守者众,大多是凡人,楚月空不欲与他们为难,规规矩矩递了拜帖,求见风烟。
半晌,风烟披甲而来,楚月空敏锐地察觉到眼前此人与她所认识的风烟的不同——太年轻,尚且没有那种单薄到不敢近触的感觉。
“你就是散修楚月空?”风烟皱眉,按着腰际烽火鞭,“你是哪里人氏,什么事到此来找我?”
楚月空抱拳,“我自浔阳来,是为告知风泉主,敌军已寻阵师布下锁灵之阵,只待开战围困肃芦城。”
“你如何得知此事?”风烟一摆手,转身入府,“将楚姑娘请进来,我要与她细谈此事。”
楚月空在心中暗自盘算,她贸然告知风烟此事,扯出的谎言定然千疮百孔,如何能让风烟确信并出手应对?
叶府内还挂着白纱,风烟命人上茶,伸手请楚月空入座。
“敌军知我接手肃芦城,想必自有应对,但不管如何,你又如何能知晓?”风烟靠于椅背中,目光如锋,紧望住楚月空的眼,“姑娘,还请与我细说。”
这时候风烟修为已至顶峰,灵压扫过,也是压逼非凡。楚月空平住茶面涟漪,道:“我乃散修,没有安身之所,行走江湖,便常靠些天南海北的友人。敌军之中有我之故友,虽是呼延氏后人,但自幼厌战,心向中原,泉主大可遣人去查。是他将此事告知与我,我心下不安,思虑数日,最终还是决意来肃芦城寻风泉主。”
虽说此时的呼延歧还与她没什么干系……但楚月空说的不尽是虚言。
风烟沉思片刻,“好,我会命人去查。”
“此时恐怕来不及。”楚月空起身而拜,“两军不日便要开战,再做准备未免为时已晚,我愿为先锋,入敌营为泉主斩杀阵师。”
“此乃一城一国之事,望泉主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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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月空被留在了叶府,话虽如此,实乃软禁。
也可以理解,风烟必然是派人查验此事了,在查明之前恐怕不会放她贸然行走,毕竟战时,要比往日警惕得多。
被扣在院中,楚月空才思及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这是器冢中的世界,必不为真,眼前一切皆梦幻泡影,她所作所为也如手握沙流,但最要紧的是,她所求的宝剑在何处?
她为了求宝器而入器冢,如今除了风烟手中烽火,可是一样好兵都没见着。
师父也真是,将人赶进此地,说一句不会同行,便什么也不管了,仗着是自家地盘出不了什么事,就这般散漫。
自打阿娘离开肃芦城,已数十年。不惑之年才生下她,很快便因气血衰竭而身体渐弱,于数年前离世,不到半年,父亲也此世而去,留她一人出走闯荡。
爹娘故乡皆在凉州一带,只是迫于生计定居浔阳,楚月空在浔阳出生,今生第一次见到肃芦城,竟然是在器冢之中。
“肃芦城、肃芦城负他太深。”
楚玉凉将竭之时,握着她的手,犹望西北,“我知道他,阿月,阿月,你答应娘……”
“替娘去看看他,他如今过得怎样,我们肃芦城的恩人,不能就此、就此——”
而后楚月空出走数年,不再归乡,直到三年前听闻风烟再现身飞雪城,这才北上拜师。
不过如此得重视,倒是叫她意想不到,可见飞雪城一脉何其人丁凋零。
“楚姑娘。”
院门响动,楚月空忙去开门,见风烟此时已卸甲,想必不是为公事而来。
她隐有预感,但还是问道:“风泉主有何事?”
风烟:“我看姑娘金丹才成,暗袭敌营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先试姑娘实力,再定夺战术。”
“情理之中。”楚月空颔首,“泉主请。”
风烟不与她客气,但刻意收敛了烽火走势,不至于伤人。
楚月空其实已然熟悉了风烟路数,不敢在这个风烟眼前表露,只于鞭风之间游走应对。她一鞭裂空,鞭尾如游龙走水,直袭风烟门面而去。
“不错。”风烟竖指绕住鞭梢,打断楚月空力势,将灵力反推去,把楚月空别开。
楚月空蹲于檐瓦上,稳住身形,借裂空之隙藏掩身躯,伺机而动。
三息之间,楚月空缠住风烟手腕,借力近身,灵力凝于掌中,刁钻袭上。
风烟对掌相峙,拦下楚月空,抖开手腕上缠盘的鞭身,做止战之态。
这种比划点到为止,楚月空将长鞭收回腰际,见风烟背手道:“一招一式皆是心性所成,你锋势天然,但怎么没走剑道,倘若该用剑势,想必能更进一步。”
“不瞒泉主,我正在求剑之路上,此鞭是家母遗物,故不离身。”楚月空抚着鞭柄已毛边的缠布,不由得想起城中的楚玉凉,“至于我所寻之剑是什么样,我也暂无头绪。”
“不必心急,剑修与剑之间,是要一个缘数的。”风烟摆手,“我已明姑娘心意,明早请到前厅来,与诸将共商袭营之事。”
他轻飘来去,一袭白衣于夜色里翩明,楚月空望其背影,不由得出言叫住,“风泉主。”
听闻风烟在城主府的大部分时候都熏着安神香,是为调养旧伤,因此人也不大有精神,平日里楚月空见到风烟,不是呵欠连天,便是倦懒地倚着靠着什么,摇摇玉扇,与院中那把摇椅相配。五十年前的这位看着倒不见那种感觉,他眉梢微扬,若是牵上匹良驹,也像斗鸡走马的少年人,“嗯?”
“泉主为何会坚守肃芦城?”
风烟笑了,“你消息灵通,竟不知此地前任守卫叶冬是我故友?友人之托,不可负之。”
“甚至生死相倾吗?”
仿佛听见什么玩笑话,风烟忍俊不禁,甚至弯了腰,“抱歉,我无意取乐,但楚姑娘的语气未免幽默——不是我之死,便是旁人之死,我的命也不比谁高贵,谈何生死相倾?修者求仙问道,哪能超凡俗世外呢,这种事,我想姑娘身为散修,比我更为清楚。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瞥了眼楚月空神情,摇摇头,跨槛而去,绰绰衣影留于肃芦夜风间,也像一道未收的素缟。
楚月空心道:肃芦城的确负他。
次日一早,楚月空便赶至前厅,风烟及两名副手,便是肃芦城全部将领。此地不过边境一小城,遇袭之时,朝廷大军都姗姗来迟,不得重视也是自然。
“敌军中确是多了一位阵术师,待事发再破阵来不赢,索性先下手为强。”风烟皱着眉,大概是茶水不合味口,他只拨着杯盖闻茶香,不饮一口,“庄桓,你带上一支人,与楚姑娘同行去处理那位阵术师。倘若得手,我想敌军不会老实调头,而是压下此事,攻向肃芦城。到时候不必声张,自保为上。”
庄桓:“是!”
楚月空:“誓不辱命。”
风烟撂下茶盏,“传我之命,今日起肃芦城中所有安排,一如战时。”
今日他又披银甲,虽说这东西不如修者灵力护体有用,但身为将帅,这旗杆子似的东西丢不得。
楚月空:“我还有一愿,望泉主成全。”
风烟:“说。”
“此番事了,不论我在否,望泉主去城西代我看望茶铺家的女儿。”
风烟笑叹,“小事。好了,青天白日不利于行,入夜再动,庄桓,你趁这时候去把人练好。”
除战事之外,风烟还需查验粮草物资,以应对肃芦或有的围城之困。楚月空无什么事可做,但又不好贸然插手肃芦城内务,思来想去,除却练功,就只有去城西找阿……阿凉。
小时候,楚月空常缠着爹娘听从前旧事,知道楚玉凉一年后便会离开肃芦城,而后向云游道人求道学艺,奈何天资有限,终年未能结丹,只是因修行,比旁人青春常驻些。
楚玉凉一生恣意,不为人情所拘,算是尽兴而终,不当感伤的。
天色灰蒙蒙,独街角一抹绿倩得亮眼,风头都盖过了路边的矮丛去,少女扑摇着团扇,捻一朵茶花在手,远远望见了她,欣喜地招招手,招她上前来。
而楚月空摇摇头,笑道:“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