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世欢一开始并不怎么喜欢看戏的，觉得台上唱的都是一个调子，催人入眠。只有那武生出来耍几下，方能振奋人心。后来在蒋府呆久了，那一年都见不得听一次的戏文，成了她生活中唯数不多的趣事，更不用说那耍刀弄棒的武生，真是好看极了。
只是蒋府点戏，多点唱的，少有耍的。蒋世欢每每守到最后，都没见武生出来，只能在内心遗憾一番。
而现在，戏台子上唱得虽好，但乌泱泱一片人却没几个真在听的。人们不是在相互攀谈，就是在悄悄观察上意。但能坐在上面的，又岂是那么容易看清的。
三皇子与蒋父同居上位，时不时找蒋父说几句话。看上去是在讨论戏文，但实际在说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另一边，蒋世欢也看见了居上的三皇子，若依以前，为了能看清楚些，她定要找个好位子。但现在嘛，哪处越不显眼，哪处越好。她望了戏台子周围一圈，径直来到蒋兰心身边坐下。
见妹妹没了往日的闹腾，蒋兰心打趣道：“平日里，你总爱往热闹的地方凑，怎么今日跑这女人堆里来了！”
蒋世欢显然是为了避开三皇子，先是探出身去向三皇子那边看了几眼，再缩回目光抱着姐姐的手撒娇道：“我这不是想姐姐了吗！”
“好了！小嘴抹蜜了？好好坐着吧，”蒋兰心不信她那套说词，但也知道她目前的处境。
不过一边蒋若玉就没这么明白了，还真以为蒋兰心不知道，便趁机邀功道：“姐，她是在躲那三皇子呢！”
“玉儿，你给我闭嘴！”蒋世欢气冲冲地打断她。
眼见两个妹妹又要闹起来，蒋兰心把脸一沉，让两人赶紧都坐好。迫于姐姐威压的两人只好坐回位子，却还是不服气地在私下掐起来。
“你就是喜欢那张家小公子！”蒋若玉压着声音强调了一遍。
“就你乱说！”蒋世欢立即反驳。
互呛上头的两人没注意周围声音，直至蒋兰心分别拍了拍两人：“好了，别闹了！爹看着呢！”
两人这才停手，慌忙看过去，只见蒋父黑着一张脸盯着这边。两人自知大事不妙，连忙跑过去，相互推责道：“爹，是她先的！”
“你们两个怎么就长不大哟！”蒋父叹道。
听蒋父没有生气的意思，两人又互相看一眼，快步来到蒋父身后，一人捏一肩，撒娇道：“那不是想多陪陪爹嘛！”
“那还是别了，只怕能给我气死！”
蒋世欢转到蒋父身边，拉起他的左手，继续撒娇：“爹，我不和玉儿吵了就是。”
蒋若玉有样学样，跟着来一遍。蒋父直接抽回手，嫌弃道:“好了，好了！一边去！碍眼！”
见这场景，下边一个穿着不俗的中年男子笑道：“蒋公家这两位小姐倒是天真可爱！就是不知便宜了哪家公子！”
这人一说，蒋世欢就断定他来自京城外，连春宴上的事都不知道。
说话的人正是邱意华的父亲，邱桐。蒋家对邱家有救命之恩，邱桐又是个记恩的人，逢年过节，必要登门拜访庆贺。如今蒋父六十大寿，一直在外生意的他，毫不犹豫搁置生意，前来盛京祝寿。
不过来的比较匆忙，还没来得及打听京城中的大小事，故现在说出了这般尴尬的话。下面的人要么盯着台上的戏文，要么品着手里的美酒，再要么把头甩一边，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总之，没一个人敢去接，或者笑邱桐这句话。
最后还是蒋父道：“这般调皮，众人躲还来不及，怎敢上门。”
听到蒋父这么形容自己，蒋若玉又开始撒娇。蒋父弹了一下她额头，轻言道：“稍微懂事一点吧！”
本来到此，邱桐那句话可以揭过去了。但蒋世欢突然站出来，又把那句话翻了回来，只见她立在蒋父身后，对着众人笑道：“哪家公子我也不要，我只要自己选。达官显贵，凡夫俗子，合我眼的才是最好的。”
蒋若玉不知话中深意，也跳起来跟着说：“那我喜欢的，是对我好的。就像爹和哥哥这般。”
听她们说完，蒋父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个女儿，她们的答案是那样简单，可现实从来不会简单。
居于上位的三皇子倒是没什么异常，面色从容，笑望着蒋世欢，也没回一句话。
三皇子不说，众人自不敢开口。下面的邱桐被周围人拉着互通了消息后，也闭了嘴。一时间，这席宴反而安静下来。
不过没一会儿，有个年轻后生站了起来，说道：“蒋公倒也不急！这京城里不少好儿郎，总有配的上千金的！”。
蒋世欢不知道他身份，但能在这种情况下站出来，身份一定不简单。
果然，蒋父摸了摸胡须，缓缓道：“左侍郎，尊祖安康否？前几日他还说要来亲自看我呢！”
左公子回道：“祖父身体好些了，只是大夫嘱托不宜见风，只得托我来向蒋公请罪！”
“哈哈！”蒋父一笑，“你这小辈能请什么罪，让他下次亲自来！”
蒋世欢仔细琢磨一番，确实猜不到那人身份，只得挪到蒋藏锋身边，低声问，“老哥，他谁呀？”
“当朝右相，左丘鹤的孙子，左赟。”
这话一出来，蒋世欢就明白了。她虽然对朝廷上的事不大明了，但也在迎夏会上听过一些。传闻右相年老多病，不久于人世。所以高家才如此得意，只因右相一去世，那高大人就是新右相。
不过左赟既然还敢站出来说话，那就证明右相身体不错嘛。况且经过他这么一说，成功把话题带出了死胡同，四周的气氛又快活起来。
蒋世欢无意瞥见三皇子看着这边，便连忙向父亲告退：“爹，天色也不早了。我和欢儿下去休息了。”
“去吧！”蒋父点点头。
蒋若玉倒是还想再听会儿戏文，但三皇子的目标可是蒋家千金。蒋世欢害怕他调转目标，也不管蒋若玉意愿，径直拉走了。
月上中天，宴席也结束了，众人纷纷拜别。轮到三皇子时，蒋父请罪道：“小女顽顿，早早睡下了，不能来送殿下，今日若有得罪殿下之处，还望恕罪！”
三皇子笑得彬彬有礼，甚是客气道：“蒋公说得哪里话！世欢还小，本殿下自该体谅世欢。”
皇家也有皇家的想法，嫡女和庶女，他们自然要选一个明面上身份尊贵点的。
蒋父身影一顿，扯出一张笑脸，拜别道：“老朽在此恭送殿下了！”
张家先三皇子离去，路过蒋府后院时，本来无事的张遇圭又被一块石子砸中。他捏着石子儿，无奈看着趴在墙头的蒋世欢。
“喂，有人找你！”张遇圭喊住了自己弟弟，示意他看上去。
只见蒋世欢趴在墙头，笑得安静又灿烂，还招了招手，用以作别。
张迎甲随即跟着一笑，也招手回去……
而另一边的告别就不这么美好了。
邱家是商贾之家，自不敢和这班京官贵族同时出门，便特意留在了最后。待到邱意华正欲上车时，邱父也就是听戏时说话的中年男子，立即叫住了她，“华儿，你东西忘了。”
邱意华回头，却见父亲手中拿着一只簪子。
“下次仔细点。要叫不好的人捡了去，怕是要惹出一段非议来！”邱父不免嘱咐道。
“我没忘，那是我送出去的。”邱意华没接簪子，直径上了车。
余下的邱父顿时愣在了原地。他很了解自己的女儿，聪颖大方有主见，但总惊异于女儿出格的行为。不过邱父是个白手起家的商人，就认得些字，在子女的养成上，没有官家那么多规矩。所以对于女儿那些行为，他除了惊异也没别的了。
而这一幕同样落在了另一人眼中。古琴师立在对面巷口的阴影处，默默看着邱家马车离开，眼中一片落寞。
那只簪子是邱意华离开凉亭时故意落下的，他看见了，却不敢去捡。
想当年，古父也是朝中重臣，古家也是盛京望族。可十八年前，先皇后母族林家掀起叛乱，最终被肃亲王平息，陛下开始清算朝中林家党羽。古家不幸牵连其中，被冠上包庇之罪，古父被革职抄家，古家子女沦为罪臣之后，男子终生不得入仕，女子终生不得为妻。
前程无望，可人还要活着。纵然是多骄傲的公子，也得想着家人。古琴师不得不拾起从前拿来打发时间的琴，走进世人瞧不起的乐坊。
他本以为自己一生就这样了，却没想迎夏会上那一曲，让他的心再次活过来。可活过来又能怎么呢，只不过再痛死一会罢了。
邱家虽是商贾，但也是清白人家。邱姑娘颇有才识，兼清淑慧雅，京城里不知多少世家惦记着。他一个罪臣之子，乐坊琴师，有何资格与别人家争呢。
既然无望，不如绝意。
古琴师收了目光，转身默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