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弘文馆

富祥今日说过,平日里最常寻叶新晦气、出言讥讽最甚者,便是平南将军罗器的嫡孙,罗轨。

纪栴的指尖在“罗器”二字上轻轻一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叩桌面。一下,两下……寂静无声的书房里,叩击声格外清脆。

“公子可是因国公的军报而烦忧?”一旁侍立的幕僚何先生轻声问道。何先生年过四旬,是周国公府的老人了,看着纪栴长大,深知这位小公子虽年纪轻轻,心思却比深潭还要难测。

纪栴闻言,抬起头,唇边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摇了摇头:“非也。”他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带着几分愉悦的喟叹:“那位扶风王府的小公子,运气倒当真不错……这事情的转机,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么?”

何先生微怔,看着自家公子。烛光下,这位周国公府的小郎君,确实生得一副毫无争议的好相貌。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肤色白皙,一身素色道袍更衬得他清逸出尘。

初见时,只觉其清淡闲散,如春风拂柳,可若细细打量,便会被那双深邃幽静的眸子吸引,不由自主地便沉溺其中,再难移开目光。

只可惜,这样一位钟灵毓秀的贵公子,偏偏妻运不佳。

第一次议亲,女方是江夏黄氏的嫡女,眼看就要纳征了,准岳家却因战事不谐而获罪,举家星夜逃亡,投奔了南陈。

第二次议亲,女方是京兆韦氏的掌珠,品貌才学皆是上上之选,可偏偏在议婚期间,女方的祖父、父亲、长兄,接连在战事中丧命,女方守孝要几年,又身染重病,最后两家商量着取消了婚约。

乱世之中,生死无常,便是家道中落也不稀奇。可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在这位郎君身上,便不由得让人私下议论纷纷,都道他不该如此姻缘多舛。

最后,还是僧静先生发了话,说纪栴的红鸾星尚未显现,姻缘还未到时候,眼下还是暂且不要议婚,免得多生波折。

如此一来,年纪轻轻便已名动帝京的纪公子,如今已年届弱冠,却依旧孑然一身,膝下空虚。

这在注重子嗣传承的世家大族中,着实不多见。何先生心想,国公和夫人,一直为这幼弟的婚事操碎了心。但看纪栴本人,却似乎并不以此为意,依旧每日里读书治学,潜心道藏玄理,对自己的妻族家世如何,全然不放在心上。

“公子,”何先生压下心中的思绪,恭声提醒道,“后日您需入宫觐见陛下。若陛下问及西北戎机与国公在西北的军略,您预备如何回奏?”

纪栴只是微微一笑,却并不言语。

弘文馆设在宫城东南角,与东宫读书的崇文馆毗邻。此刻正是午后课业时分,朗朗读书声从馆内隐约传来。叶新却并未在学堂内,而是抱着膝盖,缩在院中一处假山后的僻静角落里。

他不愿进去,不愿看见罗轨那张肿成猪头的脸,更不愿意面对罗轨的报复。

前日落水被救,叶新本以为今日免不了一顿重罚。谁知竟风平浪静,罗轨没来寻衅,二皇子那边也没动静,连平日里爱挑他错处的侍读学士,今日也仿佛没看见他一般。

可越是如此,叶新心中越是不安。他不知道那个张扬跋扈的罗轨,是不是还在暗地里憋着什么更阴损的坏水……

而且,弘文馆内的气氛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不仅是罗轨,连平日里总是挂着假笑的殷昙朗,甚至是一向淡淡的二皇子叶旼,脸上都带着几分心事重重。

叶新索性躲了出来,反正那些侍读学士们也不管他的课业进度,他少在学堂里出现,他们大约也乐得省心,自己也能少挨几顿戒尺。

刚进弘文馆那会儿,他也曾怀揣过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要好好读书,要出人头地,要让世人知道,他扶风王府叶氏,还没有倒!他叶新,还能撑起这个家!

可是,当罗轨之流肆意挤兑他、讥讽他父亲时,那些满腹经纶的学士们只会装聋作哑。当二皇子对翰林学士们戏弄捉狭,学士们不敢责罚天潢贵胄,倒霉的却总是他这个无权无势的“罪臣之子”……这样的事情经历得多了,再不开窍的孩童也会明白,在这里,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夹紧尾巴,将自己缩进尘埃里。

叶新将头埋进膝盖,心中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不知道富祥公公昨日说的是不是真的……自己,真的能离开掖庭,离开皇宫吗?周国公……他为何要帮自己?难道仅仅因为父亲当年的旧情?

纷乱的思绪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这时,一片质地上好的湖绿色袍角,悄无声息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叶新一惊,猛地抬起头。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斑驳地洒在来人身上。那人身形修长,面容俊秀,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温暖和煦,如三月春风。

“三郎,怎么独自在此处?仔细受了风寒。”来人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叶新怔怔地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对纪家的人,他早已没什么清晰的印象了。他慌忙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拱手行礼,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叫“纪公子”?会不会显得太过生疏冷淡了?毕竟,富祥公公说,是纪家在照拂自己……

见他这般局促不安的模样,纪栴脸上的笑容更温和了几分:“我与三郎过去确实少有往来。不过,咱们两家原是通家之好,我痴长你几岁,若不嫌弃,你称我一声兄长便是了。”

“纪兄!”叶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躬身,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礼毕,他又有些犹豫地抬起头,小声问道:“纪兄今日来此,是奉召有事吗?学士们还在给二皇子上课……我、我是……我是出恭来的,刚巧路过,对,出恭来的。”

他慌乱地为自己躲在这里找了个蹩脚的借口,一张脸瞬间红了大半,连耳根都有些发烫。

纪栴看着他这般模样,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没有拆穿他的窘迫,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道:“原来如此。我今日来,确是奉了圣谕,来传二皇子即刻面圣的。”

好的,我们来细致地展开这一段剧情,描绘弘文馆内外的微妙变化。

叶新尚未来得及细问,纪栴已温和地牵起他的手腕,不容他分说,便带着他往弘文馆正堂走去。“二皇子殿下既要面圣,不宜耽搁。你我同去便是。”

叶新满头雾水,几乎是被纪栴半拖半拽地带进了那间他平日里避之唯恐不及的课室。

他一进门,便敏锐地感觉到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其中最炙热也最复杂的,莫过于来自罗轨。前两日还嚣张跋扈的罗轨,此刻正顶着青肿的脸,看见叶新竟与纪栴并肩而入,那双总是透着傲慢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

而那些平日里对叶新视若无睹,纵容欺凌的翰林学士、侍读学士们,此刻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叶新身上,而是都集中在了纪栴身上。

“哎呀,临渊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一位年长的侍读学士满脸堆笑,抢先迎了上来。

“听闻临渊先生乃赵大儒高足,于《春秋》三传之学深有造诣,我等后学末进,正有不少疑难之处,想向先生请益呢!”另一位年轻些的学士也凑趣道,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纪栴师从赵僧静,而赵僧静在当世春秋学的地位,乃是真正的泰山北斗。纪栴年纪虽轻,却已时常有惊才绝艳的见解传出,翰林院这群皓首穷经的学士们,自然不愿放过这难得的请教机会。

纪栴先是团团一揖,不卑不亢地应付了众学士的热情,随即正色道:“诸位大人谬赞。栴今日来传谕,令二皇子即刻面圣。”

二皇子叶旼原本还因昨日之事有些忐忑,听闻是父皇召见,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匆匆带着自己的近侍离去。

弘文馆内一时安静下来。

众学士原以为纪栴传旨完毕便会离开,正暗自惋惜错失良机,却不想纪栴并未立刻告辞。他转过身,目光温和却不容置疑地落在叶新身上,然后对着众学士朗声道:“诸位大人,这位叶新,叶三郎。”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了几分:“与我周国公府乃是通家之好,叶三郎亦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兄弟。往后在弘文馆中,还望诸位大人看在我纪家面上,对三郎多加看顾。”

这话一出,众学士皆是一愣,随即纷纷露出恍然大悟又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

“临渊先生说哪里话,三郎既有如此身份,我等自然会多加照拂!”

“叶公子一表人才,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啊!”

叶新站在纪栴身侧,听着这些转瞬间便热情无比的奉承话语,心中却是一阵冷笑。靠山?原来这便是“靠山”的滋味。前几日自己被罗轨欺辱时,他们充耳不闻;如今纪栴不过寥寥数语,便让他们换了这副嘴脸。这些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腐儒!

他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是学着纪栴的样子,微微躬身,露出一个谦逊近乎卑微的笑容:“小子叶新,多谢诸位师长。往后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罗轨见状,脸色更是难看。他犹豫了一下,靠过来几步,似乎想同纪栴说些什么。

然而,纪栴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一般,目光都未曾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他只是对叶新温和一笑,道:“三郎,此地也无甚要事了,随我来吧。”

说罢,他便自然而然地带着叶新,在众学士恭敬的目光和罗轨僵硬愤恨的注视下,径自走出了弘文馆。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叶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狐假虎威,扬眉吐气的愉悦。

“纪兄……”他有些不解地看向纪栴。

纪栴脚步未停,只是侧过头,对他露出一抹安抚的微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陛下体恤你年幼失怙,在宫中多有不便。恩旨大约再过片刻,便会到了。往后,你便不必再回掖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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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桐
连载中因果定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