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权与法(四)

多年以后。

早已举家移民海外的段迫坐在小花园里的藤椅上,手里握着《大洋国每日新闻》,目光落在头版头条上,眉头紧锁。

——华夏联邦再次发起‘大清扫’运动,旧军阀、旧官僚或被执行集体公开枪决。

每日新闻,立场向来是暧昧不明的。有人说它只是喜欢实话实说,也有人说它实则是由华夏联邦暗中资助创办的,因而在大洋国所有主流媒体里,它算是最不会对着如今那个遥远东方国家“阴阳怪气”的一个了。正因如此,不少移民海外的华族如段迫等,才会成为它的忠实读者。

段迫向来不会对国内的新闻大惊小怪。早在决心移民那一天起,他心底里就已经接受了“那片土地一直都很抽象”的事实。可事实证明,这个世界没有最抽象,只有更抽象:

因为那条爆炸性新闻下面,赫然写着一个他所熟悉的名字。

“沈夜北……”

夏日的花园里万籁俱寂,只有鸟儿悦耳的啁啾声。神色冷峻的中年男子放下报纸,叹出了他人生中第一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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扪心自问,段迫从未见过像沈夜北这样“奇怪”的人。

段迫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绝大多数时间,他都是秉承着公事公办的态度,且这种对事不对人的原则面前“人人平等”。

当然了,也包括沈夜北。

段迫无党无派,特立独行,是个天生当鹰犬的料。论冷血,他远甚于此前任何一任锦衣卫;论变态,他中规中矩但绝对不会对任何犯人心软。

但与此前大多数锦衣卫头目不同的是,他,其实并不享受这个过程。

犯了罪的人进了宪警部大狱,被酷刑折磨到求死不能时,他心如止水;他并不为这些人的怒骂和哀嚎而有所感触,也不为鲜血充斥鼻腔而莫名兴奋。

他就只是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男人,女人,年轻人,老人,活人,死人。归根结底,那些都只是人,只是一种自以为有思想的动物而已。

屠宰一头猪,猪会凄厉尖叫。屠宰一头牛,牛会流泪求饶。有思想的动物和“没有思想”的动物,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现在,他坐在了留置室的椅子上。沈夜北在他对面正在阅读着什么。那是最高军事法院发来的文件,上面写着“逮捕令批准函”六个字。

“你确定不再看看?”

沈夜北抬起笔的那一瞬,段迫平静的提醒他。

沈夜北于是笑笑:“可以不签么?”

“可以。按照程序,你如果拒绝签字,我会让法院的人拿回去让他们复议,复议期三十天。”

“呵。”

沈夜北轻笑,随手把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不知为何,他却忽然想起十年前诏狱里,梅远山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人这一生,最难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因为名字,就象征着责任。

段迫见状不再强求。他收好签了字的公函,同时问出了自己以及绝大多数人所一直疑惑着的问题:

“为什么不反抗,也不回避?”

沈夜北抬起头:“为什么要回避。”

段迫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这是完全没有必要付出的代价。”

沈夜北眯了眯眼。他的印象中,段迫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他今天话真的太多了。

段迫进而道:“西北之事是千年大计,独神教徒杀光不足为惜。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但真正敢做出来的只有你。”

沈夜北笑了:“段部长,是在管闲事么?”

段迫没有笑。他依旧面无表情的盯着沈夜北的脸:“这世上有三种人。一种是恶人,一种是伪善的恶人,最后一种是百无一用的老实人。”

“没有真正的好人?”

“真正的好人在这世上,根本活不过三天。”

沈夜北没再说话。段迫移开视线,看向窗外,似是自言自语:“活到今天,我竟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

——伪装成恶人的,好人。

“老实人”并不是好人。构成整个人类社会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无限循环的老实人,本质上只是胆小怕事无力为恶的普通人罢了。可曾见过升斗小民为了偷偷缺斤少两而欢呼雀跃、为占了公家或邻里、外乡人一点微末的小便宜而沾沾自喜?可曾见过稍有一点小小的权力就要用到极致去玩儿命为难别人的底层小吏?可曾见过利用规则漏洞占无辜之人便宜“薅羊毛”且自以为荣的所谓“聪明人”?

没见过?

放心,到了社会上有的是机会见识。

以上这种人不仅常见,而且在几千年里,构成了整个社会底层的基本面。

“柳总统才称得上好人。我么,一介屠夫若也能算好人,那就是违背常识常理。”

即便已经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沈夜北居然还能保持近乎绝对的客观和理性。段迫沉默半晌,又道:“所以,你是为了所谓的‘常识常理’和公众情感,才主动接受法律审判的?这真是令人无法理解的愚蠢。”

讽刺完毕,也不等当事人有何反应,段迫便从衣袋里取出另一封信递给他:“总统府函询,自己看吧。还有,准备准备,今天下午监察司那边的人会过来接你,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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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远在几万公里之外的基辅罗斯,公国城。

元帅办公室。秘书拿着报告匆匆敲门而入。“报告元帅,我国与华夏南方交界传来消息,华夏东北新军大量陈兵边境,似将有不寻常的军事行动。”

“哼。”亚历山大冷哼一声,隔着老花镜继续查看舆图:“一群连法莱西人都打不过的废物,岂会不自量力到缨我基辅罗斯之锋芒。不过就是华族人担心我趁机发难进犯他们东北罢了!”

对于亚历山大元帅的任何话语,秘书和所有其他基辅罗斯人一样,都当做神圣的废话看待,并不作任何主观评价:“另外还有件事向您汇报——高欢那一派的新党已经派来了使者,希望重新与我国取得联系。”

高欢,因为其没有任何在基辅罗斯的“留学”或者接受培训的经历,向来不被基辅罗斯视为“自己人”,并且此人算是半个华夏民族主义者,对新党必须接受基辅罗斯全权领导这件事态度消极,因而基辅罗斯这边对他素来爱答不理。从前,尽管表面上服从社党的管理,实际上高欢也不稀罕跟基辅罗斯走得太近;可现在……

时移世易也。

途志代表的“基辅罗斯本土派”虽然一贯倒行逆施杀人如麻,但毕竟背后有基辅罗斯强大的军火力量作为支援,不光是孱弱的华夏联邦无力将其剿灭,就连高欢这一派“异端”也无力抗衡。为什么基辅罗斯会支持变态反人类的途志一派,原因很简单:

基辅罗斯,一直以来都希望看到一个四分五裂、生灵涂炭的华夏。邻居越乱、越弱、越自顾不暇,才越方便土匪进村烧杀抢掠。

说来也奇怪。自古至今华夏最大的外敌都是黄种人游牧民族或者像东瀛这样受极端神道教信仰影响的黄种人农耕民族,白种人即便侵略到此处,最后大多以打开国门、商品倾销化解其国内产能过剩危机和四处建厂、开矿、设立教堂和学校、传播其重商主义经济模式与思想为目的。

唯独基辅罗斯,作为一个92%以上纯度的白人国家,完全是以领土扩张、资源掠夺为目的来侵略华夏的。而且,他们侵略的手段并不比穷凶极恶的东瀛人更加文明……

楚帝国时期海兰泡等地的屠杀,证明了这一点。

如今的基辅罗斯,早已取代历史上的北方黄种人游牧民族,成了华夏领土安全的最大外敌。

“高欢?”

亚历山大冷峻严肃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悦之色。他对这人的观感很差——比起沈夜北那个杂种,高欢此人身上有着华族人特有的阴险狡诈,表面笑呵呵背后捅刀子,心狠手辣程度不亚于基辅罗斯人,却又比基辅罗斯人更加“灵活变通”,因而更难对付。可紧接着,秘书的话就让他眼前一亮:

“高欢密信中附了一张华夏地图,请您过目。”

亚历山大接过地图。只见这张很小很小的地图上,用铅笔在华夏北边圈出一个圆圈,而那个圆圈里……

是北鞑靼。夹在基辅罗斯与华夏东北之间的一块广阔土地。虽然这片土地足有一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可地广人稀且大多数都是鞑靼人;鞑靼人与华人信仰不同——他们大部分信长生天,小部分信喇嘛教,还有极少数独神教徒,总而言之一直都有很强烈的从华夏分裂出去的**。

那么,高欢特地在密函里附了一张地图,还特地把它用铅笔圈出来,意欲何为?

“那个家伙,”亚历山大放下地图,瞄了眼秘书:“还说什么了?”

秘书摇了摇头。喜怒无常的“慈父”面前,任何人都不该多说话、乱说话,他也深谙此活命之道。

“给他打电话。”亚历山大狞笑:“我倒要看看,这只狡猾的东方狐狸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_____

最近几年里,柳余缺其实不常做梦了,更不要说是有关前世的“梦”。

可这次偏偏梦到了前世,而且还是梦回大学课堂。教授站在讲台上,问他,如果让他穿越回几百年前、做一国首领,他会做什么、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当时他怎么答得来着?

忘了。但教授当时给他的评语他却还记得一清二楚——

“书生意气,书生意气啊。”教授和蔼的看着他,并无责怪之意:“可你须知,莫说治一国之大,即便齐一家之小,首先也要了解你所面对的‘人’。否则方向错了,无论做什么,都将无功而返。”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当时问的是:“您的意思是,假如我真的回到古代或者近代,我在救国救民之前,还得先根据民族性格来确定策略?可这世上难道只有古华人是独一份的吗,难道不是全世界所有人都有着天赋的共性特征?”

“是的,你说的没错。”没想到教授居然点了点头:“古近代华族人,确实是当时全世界独一份的民族性格。”

“什么样的民族性格?”

教授神色复杂的扫视了一周底下落座的莘莘学子。

“一部分人,不把自己当人,更不把自己的同族当人。缺乏最基本的良知和道德,不信来世,所以不敬天地也不畏鬼神。这还是能做个人的,完全不做人者,则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对待同族能骗则骗,骗完就杀,连‘零件’都要拆开卖尽,将同族榨干最后一点血肉后,毁尸灭迹。

另一部分人,这部分人占绝大多数——愚昧,愚蠢,稀里糊涂,满眼家长里短和蝇头小利,同时又天真无邪的令人发笑。天真到什么程度呢?来一个‘大仙’或者随便什么人说句什么鬼话,他们就真的会信以为真。

当他们愿意相信或者迷信什么东西的时候,比如说一个戏子、一个伶人或者哪怕一个算命的,那么无论那位被‘迷信’的人或者势力说什么鬼话、做什么狗屎一样的烂事儿,他们都会自动自觉的愿意为自己的‘偶像’辩护,自我洗脑自我感动,一边从本就不宽裕的开支里结余出来给‘偶像’送钱,一边疯狂捍卫‘偶像’‘尊严’,将一切敢于质疑‘偶像’的人批倒批臭,直至食肉寝皮。

而他们的‘偶像’,也就是第一种人——一边笑嘻嘻数着骗来、抢来的不义之财,一边大骂着第二种人傻X,一边更卖命的表演自己的‘人设’,一边为了提防第一种人万一醒悟之时的恶果、早已为家族布局好未来的退路,比如连资产带人移民海外,‘金盆洗手’。”

柳余缺听了这些,竟然有些生气了。怎么可以这么说历史中那些曾经出现过众多仁人义士的伟大民族呢?

“那您倒是指教我们一下,”他面带笑意,但语气不客气的反唇相讥:“第一种人那般‘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为何能赢得第二种人的拥戴、甚至成为第二种人的偶像?”

教授微微一笑。

“因为第二种人是羊。羊这种生物,活着就得找只头羊的。他们必须找个人带领他们、管着他们,不然就不知道该怎么独立行走于这混乱无序的世界。”

“哪怕第一种人会害死他们?”

“是的。”

教授叹了口气:“更可怕的是——第二种人,绝大多数终其一生,都无法意识到自己是第二种人……”

古近代华族,距离后现代世界已经几百年过去了,民族概念早已消亡。当时他还不以为然,甚至觉得教授是人越活越老糊涂、越过于悲观。可如今呢?

事实证明,现实会平等的抽肿每一个嘴硬之人的腮帮子,直至他的脸肿成猪头。

从梦中醒来时,他一边擦着冷汗,一边把各地最新传送来的电报又读了一遍。

——那上面,是各地野军的“最新战况”。

途志,作为野军首领之一,公然里通外国勾结基辅罗斯意欲卖国。此事连基辅罗斯方面都在大张旗鼓的宣传了,可他本人却坚决不承认。

既然首领不承认,底下喽啰们自然也不会相信。于是,在各地正负已经开始清缴行动之际,这些发了疯的野军以“联邦诬陷、非法打击”为借口,在全境范围内开始了作死一样的“大反攻!”

节奏加快~[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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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星
连载中龙五爷 /